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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純潔的靈魂———記病中巴金 2000年4月6日 09:57 □紀申 8月24日下午我又趕往華東醫院看望巴金老人。當我跨進病房見他穿著長褲鞋襪,扶著手杖腳踏地上,端坐在 病床的邊沿(當然后邊和兩旁都有人扶持著),立即快走兩步躬身立于他的面前叫聲道:“四哥,你能坐起來了,好極了。你 高興嗎?我實在替你高興啊!”他一見我也面露笑容,嘴唇直動,惜未能出聲。年輕的護士姑娘接口說道:“近兩天來巴老恢 復得比較好,這樣下去慢慢會更好起來。”于是小張給他拿掉了手杖,脫去長褲、鞋子,同護士一道扶著他躺了下去。這時我 便把老友們的問候與情況一一轉告,又怕他過累,勸他閉上眼睛養會兒神。可他仍大睜著眼張口要說什么,終于冒出:“李小 林……”三字。晚到一步的國糅遂即向前對他說道:“小林熱度已退,人好了,明天上午就會上醫院來看你,放心吧。”他放 心了,慢慢合上眼皮進入了微睡。我也悄悄退到隔壁室內好讓他安然休息。在歸家途中一直心懷興奮,不免思緒翻飛…… 自去秋從杭州療養回滬以后,他每天仍然安坐輪椅內照往常一樣地生活著,就這樣平安地度過了九十五歲生日與 嚴冬,接待了不少來訪的朋友與客人。每個星期天我也照常送去兩小瓶味較濃的川菜為之助餐。豈料春節前幾天竟染上流感( 當時外邊流感猛襲),突發高燒,因而引起肺炎,人處于昏沉沉的狀態中,立即被送往醫院重癥監護室進行搶救。總算治療及 時,用藥得當,險情逐漸過去,人卻十分衰弱。4月下旬我也曾告訴過在旁侍候他的國糅想去探望,以釋心憂。她立即阻止我 前往說:“不行。醫生嚴禁外人前往,防止帶入病菌,人老體衰,剛過險境,再有反復,那就大為不利。必須讓他絕對靜養。 能去看望時,我自會通知你的,安心點吧。”之后直至5月中旬方得通知允許前往探望。真是壓不住的高興。這時他已遷出監 護室移住內科病房了。16日上午急忙前往醫院,正遇醫生查房,病榻周圍全是醫生護士,只得守候一旁。俟醫生離去,我這 才挨近病床前叫他。他睜大眼睛望見是我,笑了。唇舌不住顫動,吐不出聲,我還不敢過分挨近,擔心對他不利,連忙說:“ 你吃力不用講話,還是聽我說吧。”于是先把滬上諸好友的問候一一轉達,然后再把外地以及海外朋友的來信分別摘要念給他 聽。這是他在病中常常關心的事。友情對他來說太寶貴了。幸好,他的面色尚佳,不顯蒼白,從護士病情日記牌上看到的記錄 一切都較平穩,心稍安。靜靜立在他旁邊審視著他,不久他又昏昏入睡了。不敢久留,旋即離去。隔兩日再去看望時正逢小林 在旁侍候方知是他對小林講要去談談的。 前些日子當我讀到張光年《滬蘇日記》中“回想四月初巴老心情不好,拒絕吃藥……”的記述,頓時又引動我內 心的不安,落入陣陣沉思,惴惴長久。一連幾天眼簾下總浮現他的病容與病房中的情境,忍不住與小林通了電話,詢問張光年 記述的當時情況。小林這樣答道:“爸爸在險境過去,病情暫趨穩定之后,人也慢慢從昏沉沉中清醒過來,神志恢復了,看到 自身眼下的處境,感情上有些兒接受不了,當時確實內心煩躁不安,覺得病到這個地步,全聽他人擺布,喪失了做人的尊嚴, 有違自己的心愿……”這下我明白過來,心稍安,理解到他那時思想矛盾和內心煩躁的根源,他又走過了一段苦痛的歷程!他 早就說過這樣的話: “即使我前面的日子有限,很有限了,我還是在想:‘怎樣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別人有用些’。”追溯既往更使 我記起了多年來他筆下吐露出的那些心里話! 二十年前他開始才寫幾篇《隨想錄》時,于《懷念蕭珊》一文的末尾就吐訴過這樣的話:“我絕不悲觀。我要爭 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接下來的《隨想錄之十·把心交給讀者》一開始就說:“前兩天 黃裳來訪,問起我的《隨想錄》。他似乎擔心我會中途擱筆,我把寫好的兩節給他看;我還說‘我要繼續寫下去。我會把它當 作我的遺囑寫。’他聽到‘遺囑 ’二字,覺得不吉利,以為有什么悲觀思想或者什么古怪的打算,連忙帶笑安慰我說:‘不 會的,不會的。’看出他有點傷感,我便向他解釋,我還要爭取寫到八十,爭取寫出不是一本,而是幾本《隨想錄》。我要把 我的真實的思想,還有我的心里話,遺留給讀者。”1979年8月里他完成了第一本,在《后記》里還指出:“《隨想錄》 僅是我翻譯亞·赫爾岑的《住事與隨想》的副產品。”因為那時還訂有創作長篇小說的計劃與完成《往事與隨想》翻譯的宿愿 ,因為三十年代中葉他就向魯迅先生提起過這本書。這“副產品”原定一年寫出一本,預計五年可寫出五本。他說這是在償還 “欠債”,“能主動還債,總比讓別人上法庭控告,逼著償還好。”豈料八二年開始他患病了,而且不止一種病,使得他寫字 十分吃力,連一管圓珠筆也幾乎移不動了。原想五年完成的計劃,延遲到八年才算完成,還使得列入計劃的《往事與隨想》的 譯事,也不得不半途而止,讓他人去繼續;要寫的長篇小說僅僅開了個頭也無法繼續寫下去了。對他說來這是何等苦痛的事! 盡管如此,他并沒有因此完全放下這支筆。手不聽使喚,寫字困難,可思想不肯停,腦子還不住地在轉動。他無時無刻不在思 考、探索,不住地剖析自己,十年噩夢醒來,回憶往事種種不禁膽顫心裂,出血啊!《無題集》(《隨想錄》的最末一本)中 的《從心所欲》里他就這樣寫道:“我也不甘心任人擺布。我雖然又老又病,缺乏戰斗意志,但還能獨立思考,為什么不利用 失敗的經驗保護自己?付了學費,總要學到一點東西。過了八十,為什么還要唯唯諾諾,討好別人,看人臉色,委屈自己?既 不能‘隨心所欲’,不妨帶著微笑閉目養神。這是我的‘持久戰’。我就是這樣地爭取到一點時間來寫《隨想錄》的。我還想 寫一點別的東西,有時候也想得如饑似渴。究竟為著什么?我自己分析,眼睛一閉一切都完了,我還有什么可能留戀的?有那 就是我的祖國,我的同胞,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他們。”憑著這顆灼熱赤誠的心,他忍受苦痛,克服困難,勉力地移動著圓珠筆 。寫呀寫的,寫過了八十,又跨過了九十!在《懷念從文》一文的最后還叨念著:“我多么羨慕他!可是我卻不能走得像他那 樣平靜,那么從容,因為我并未盡了自己的責任,還欠下一身債。我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靜悄悄離開人世。那么讓我的心長久 地燃燒,一直到還清我的欠債。” 這樣繼五本《隨想錄》之后又結集了一冊《再思錄》。就在這本書的《序》里也還堅持說:“我再說一次,這并 不是最后的話。我相信我還有機會拿筆。” 真的,已經擱筆好幾年了,九八年年初竟又寫出了情文并茂的《懷念曹禺》。其實收入《再思錄》中最末幾篇文章, 已經自己無法握筆,全是口授別人(大多是小林)記錄,精神好時,一天念出幾十百把句,記錄下來后再念給他聽修改核訂。 越到后來講話越不清,越是吃力。如此反復,一篇文章往往要用幾十天的時間。雖然如此,可腦子管用,思路依舊清晰,在答 復一位老朋友的信中還說:“我想得到,你不滿意我,不肯伏倒在‘主’的面前,向他求救,我甚至不相信神的存在!對,你 不能說服我,但是我不會同你辯論,我尊敬你,因此我也尊敬你的信仰。我愿意受苦,是因為我愿意通過受苦來凈化心靈,卻 不需要誰賜給我幸福。事實上這幸福靠要求是得不到的。正相反,我若能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點美好的東西獻出來,獻給別人, 我就會得到幸福。”之后他還寫過一篇擲地有聲的短文《沒有神》!在另一篇短文里又說:“我要用行動來補寫我用筆沒有寫 出來的一切。”他要求自己做到“言行一致”。早在十多年前的《再認識托爾斯泰》一文里他就說過:“我不是托爾斯泰的信 徒,也不贊成他的無抵抗主義,更沒有按照基督福音的教義生活下去的打算。他是十九世紀世界文學的高峰。他是十九世紀全 世界的良心。我和他有天淵之隔,然而我也在追求他后半生全力追求的目標;說真話,做到言行一致。我知道即使在今天這也 是一條荊棘叢生的羊腸小道,但路總是人走出來的,有人走了,就有了路。托爾斯泰雖然走得很苦,而且付出那樣高昂的代價 ,但卻實現了自己多年的心愿。我覺得好像他在路旁樹枝上掛起了一盞燈,給我照路,鼓勵我向前走,一直走下去。”后來他 又說:“因為有病,我的確服老了,現在我行動更不便,寫字很吃力,精力、體力都不斷在衰退。以后我很難發表作品了。但 是我卻不甘心沉默。我最后還是用行動來證明我寫的我所說的到底是真是假,說明我自己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見《再思 錄》第43頁)他確實沒有停下步子,不能用筆,還可以做其他的事。除了繼續把多年來精心收藏的各類圖書,包括多種珍品 分別捐贈給有關單位,比如上海圖書館等等。再把收得的稿費(因為他的作品有的還在印行)多次用不為外人知道的本名或一 個不愿透露姓名的老人的名義捐獻給災區人民和希望工程,這事全都是委托年輕的朋友代辦的。 “躺在病床上,無法拿筆,講話無聲,似乎前途渺茫。聽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樂》,想起他的話,他說過 :‘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歡樂,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會相信在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存在著歡樂’。”能為苦難中的人民貢 獻一分力量哪怕是極其微小的,他總是樂于做的。絕不能老說“實話”!精神稍好一點他必聽早廣播,看電視新聞,或聽人讀 報刊上的重要文章,或背誦魯迅詩詞。身在病房,心系宇宙。這時我眼前又浮現他靜臥床上的情景:雙眼大睜,仰視上空,臉 容呆滯(帕金森氏癥所致)似無表情,眼珠卻不住地轉動著。我想這正是他思緒萬端、內心起伏之時吧。“我記不起擱筆有幾 年了,寫字困難,我便開動腦筋,懷舊的思想在活動,眼前浮現一張一張親切的臉,我的確在為自己結賬。”九一年在寫出了 《懷念二叔》之后,繼又寫出《西湖之夢》、《懷念親友》、《懷念衛惠林》諸篇章。記得九三年的秋天,他去杭州療養行前 曾對我說過“返回去清清靜靜,要好好想想,思索一番”的話。我想巴兄去杭州小住,有時個人獨坐幽思正是在孤獨中領悟人 生,回憶過去,以鑒將來,思索著怎樣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在《無題集·后記》里他就說過:“我的愿望絕非‘歡度晚年 ’。我只能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干凈,然后問心無愧地離開人世。這對我是莫大幸福,我稱之為‘生命的開花 ’。”我算明白過來,一個經歷過 “煉獄”的純潔的靈魂是永遠也不會得到安寧的,除非他真的離開了人世。 躺在病床上的他無時無刻不關心著外面的一切,而外界的朋友和讀者同樣無時無刻不關心著他的病情,惦記著他 的健康。當我把問候和這些來信帶到病房去說給他念給他聽時,我想友情的溫暖,讀者的回報,會減少他一些病中的苦痛,內 心的煩躁吧。他說過“他一生活在友情中”這樣的話。 上周又去過醫院,一切都較平穩,據一位老中醫說:“從脈象看他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看來是在逐漸好起來。 就此記下這些感受,借此奉告所有關心他的朋友和讀者,以釋關注之情。(轉自《南方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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