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涉及億萬農民切身利益的變革,被稱為“繼農村土地承包后,中國土地使用制度上的又一重大改革”。這就是正在進行的全國集體林權制度改革。
中共中央黨校今年3月的調研報告顯示:中國林業中,屬于山區農民集體所有的森林面積,占全國森林面積的37%。其中,人工林面積占全國人工林一半以上,林業總產值將近占全國林業總產值的半壁江山。
山區占中國國土面積的69%,是中國的資源寶庫和大江大河的源頭,全國90%的林地、84%的森林蓄積量、77%的草場、76%的湖泊、98%的水能都集中在山區。在如此重要的資源寶庫和地理環境中,任何改革舉措的推行都是異常艱難的。
事實上,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農村土地承包的帶動之下,南方一些省份對部分林地已進行了承包。或許是出于“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的擔心,包到林地的部分農戶出現了亂砍濫伐等情況。隨后,這一改革被緊急“叫停”。近年來,以明晰產權、規范流轉等為內容的全國集體林權制度改革又在悄悄展開。
中央黨校調研報告引用林區群眾的話說,這是繼解放之初的土地改革、改革開放之初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的“第三次土改”。
2006年5月18日,北京黃沙漫天,遭遇了今年以來的第14次沙塵天氣。“今年的沙塵天氣是3年來最多的。”有關專家表示。
5天前,國家林業局局長賈治邦悄悄來到福建省三明市,與他同行的還有中央農業和政策研究部門的負責人。在這個山青水秀的地方,他們研究探討的是“全國集體林權制度改革”。
沙塵暴——集體林權制度改革,這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深深困擾著共和國的決策者和各級林業官員。
“中國18億畝耕地解決了13億人口的吃飯問題,為什么43億畝林地沒有解決好現在的生態問題?”
這樣的提問,從國務院副總理回良玉,問到了國家林業局局長賈治邦,一直問到各級林業官員,成了中國發展的“必答題”。
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中國,解決了吃飯問題,接著必須面對的就是生態問題。即便是目標遠大的“和諧社會”,也離不開“生態友好”。
當前這場改革為什么會發生?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其中存在的困擾和難題會給進入改革“深水區”的中國帶來怎樣的啟示?20天時間里,本報記者分赴浙江、福建、江西、遼寧等地,對當地林區進行了實地采訪,盡可能忠實地記錄下這場變革的圖景和困境。
山林養活了誰
林改,遭到抵制
“先抵制,再敷衍”,江西省崇義縣副縣長胡曉平形容基層干部最初面對林改的態度說:“第三階段才是——認真去改。”
崇義縣是全國集體林模式的“紅旗”,在國家林業局是掛了號的。如今,要分林到戶,“紅旗”會不會倒——縣里領導這樣考慮,想不通;
集體模式下,一個鄉從山上得來的錢少則幾十萬元,多則一百幾十萬元。過去,把林子賣了,貼個告示就可以。如今,一旦農民有了林木所有權,這一切豈不是化作了泡影——鄉村干部這樣表示,更是想不通。
中共江西省委副書記彭宏松和江西省林業廳廳長劉禮祖趕到崇義縣調研時,在場的老同志及鄉村干部,沒有一個贊成改革。
不光縣、鄉、村干部們“不樂意”,基層林業部門同樣也“不樂意”。林業部門人員多,但在編“吃皇糧”(財政開支)的很少,絕大多數經費都是從樹上搞來的,改革等于敲碎了自己的飯碗。
對于省林業廳出面力挺改革,作為下屬不好公然反對。有人說江西省林業廳廳長劉禮祖是“一將成名萬骨枯”。
聽誰的
村委會里,身材魁梧的遼寧省桓仁縣華來鎮川里村黨支部書記王春玉與村民擠在一條很窄的凳子上。他彈了彈手上的香煙說:“作為村干部,我想不通。”
王春玉想得很簡單:集體的林子給了農民,村干部沒有權了。再說,林子歸集體的時候,川里村還有8個脫產護林員,一旦分給農民,這些人干啥去呀?
可村民羅勝春說,林子說是集體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誰真當回事啊?年年造林不成林,種下點樹苗,“羊打尖,牛打叉,老母豬一來連根拔”(東北土話,意為牲畜糟蹋林木)。
本溪市林業局一位干部說:“村委會管的集體林也是全體村民的,分到農戶,表面上看村委會有點損失,但卻給村民帶來實惠,這樣的事情為什么不做呢?”
就這樣,林子分到農戶,8個護林員改成了“監督員”。
“干部林”
“名義上集體所有人人有份,實際上人人沒份,廣大村民既沒有經營權,也沒有收益權。”福建省林業廳廳長黃建興對“集體林”有著清醒的認識,因為他們下鄉調研,村民干脆管“集體林”叫做“干部林”。
什么意思?農民理解,就是村干部操縱,采伐收入開支全都由村干部說了算。林子猶如村干部的“小金庫”,村上吃喝接待、補助補貼,全都在“集體林”中出。
福建永安一個村發生森林火災,沒有人上前救火,村委會主任拿著錢袋子吆喝:“誰上山撲火就給誰50元錢!”結果,村民蜂擁而上,村委會主任情急之下又大聲喊:“別來了,別來了,沒錢了!”
有人說,“山上著火、百姓觀火、干部打火、領導發火”。
據說,這樣的“干部林”,原來在福建集體林中,約占30%左右。
誰養活誰
說江西人“靠山吃山”有充足的道理:森林覆蓋率列全國第二位,2/3面積是山區,2/3人口在山區,2/3縣是重點林業縣。
江西省林業系統15.4萬人,其中全額撥款不足10%;自收自支的,倒占了80%多。
這80%的林業職工,都要從山林中收費來養活。因此,各地林地收費項目多得嚇人:除了大宗的育林基金、農業特產稅外,還有增值稅、所得稅、維簡費、林業建設保護費、森工行業管理費、護林防火費、植物檢疫費、森林資源更新費,以及縣、鄉、村出臺的森工企業養老保險金、遺屬補助、提取利潤、鄉村管理費、鄉村提留、山價款等等。
該省平均各項林業稅費征收比例接近50%,部分產材縣甚至高達70%。有個縣的杉木售價每立方米僅為205元,而育林基金卻要550元。
2003年,江西省各地林業稅費共計收取12.4383億元,包括五個部分:稅收,3.6556億元;經國家和省政府批準的收費,6.4881億元;市縣政府出臺的收費,4681萬元;鄉鎮出臺的收費1億多元,村出臺的收費7672萬元。這些收費中,市縣、鄉村的收費都屬于越權出臺的亂收費項目。
由于經費沒有落實,林業部門只能通過收費、罰款來增加收入。以武寧縣為例,全縣林業部門多達2600多人,負債6800余萬元,林業行政事業人員352人全部靠收費養活。于是,林業工作站成了“收費站”,木材檢查站成了“罰款站”。老百姓說:擺攤怕見城管員,種樹怕見林業員。
江西省林業廳廳長劉禮祖說:“幾十年都是想著縣鄉怎么辦,現在也該想想老百姓了。”斷了縣鄉和林業部門的錢路,總歸還得要給他們活路。在江西省委書記孟建柱支持下,省政府拿出2.9億元讓林業部門全部進財政,縣、鄉、村的損失部分補助,特別是干部的工資,也要各級財政負責。
江西是個窮省,全省財政收入250多億。此次林改的不完全成本,已經超過5億元。
艱難時刻,劉禮祖不得不放言:“林改不成,我自己向省委交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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