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如今中國新造的居所都有衛生間了,這是時代和社會的進步。一般的商品樓盤,一套單元設一個衛生間,高級一些的,則有“雙衛”甚至更多的配置。這意味著不僅居住者不必與鄰居合用廁所洗浴室,主客之間,以至家庭成員之間,也都可以起碼在入廁方面分流,這樣確實很“衛生”。社會越能細化個性生命的生理需求,為之提供“專供”空間與個性化配置,社會就越能避免疾病的交叉感染,也同時越能尊重與保護個人隱私,這不但是預防醫學意義上的“衛生”,也是道德與倫理意義上的“衛生”。
如今新民居中的衛生間,都很西化。中國,東方,為人類文明提供了許多普適性的成果,現在西方人普遍采用,比如指南針、紙張、瓷器等等,西方也為人類提供了許多非常出色的發明,抽水馬桶就是其中一項,現在我們中國包括整個東方乃至全球,都推行抽水馬桶的使用,這并不意味著“媚西”,東西方的許多發明創造,都成為了人類的共享文明,進一步促進不管是哪一方發明創造的好東西為人類所共享,應是我們的努力方向。
但是,我發現,在近年建造起來的商品樓盤里,衛生間在設計配置上,存在的問題不少。如北京二環邊上的某高檔樓盤,開盤價位就達到每平米一萬五千元,最大的單元闊達300平米左右,但所設計出的室內結構,卻是每個單位都只有一個衛生間,雖然那衛生間面積都相當大,但若有客人來拜訪,內急而不得不使用衛生間時,就只能去那惟一的衛生間。我以為,這就失去了其高檔公寓的品質了。高檔居所,主客在入廁時分流,不僅是生理衛生上的講究,也包含著更深刻的社會學心理學方面的意蘊。一位花巨款購下此樓盤的業主,有回跟我說,他一位客人使用了那惟一的衛生間后,不經意地問他:你怎么看那樣的小冊子?原來他的幾本擺在恭桶邊的廁上消遣讀物,被人家覷見了,又問了過來,弄得他心里很不舒服,那雖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隱私,究竟還是別讓人無意間窺見的好。
那座高檔商品樓盤里的衛生間,還有一點很奇怪,就是所有的戶型,包括最大最豪華的戶型里,衛生間都是暗衛而非明衛,明衛就是帶窗戶的衛生間,一般樓盤,特別是板式樓,又多是小戶型,設計時畫圖紙,形成不了很多的明衛,多是暗衛,可以理解,但你售價那么高,又標榜是所謂“成功人士”的“榮耀空間”,卻只顧把廳弄大,把陽臺弄多,而對衛生間只注意到面積大和配置高檔,不設計為明衛,這只能說是開發商和設計師,包括一些暴富后舍得花大價錢買它的人士,對衛生間品質的考慮,還處在比較低級的階段。
過去有“中國人特別重視口腔享受,而又特別輕視肛門享受”的說法。國人一般都不愛聽。但捫心自問,起碼二十年前,我們這里還有不少那樣的情況:餐館廳堂裝修得極為豪華,菜肴不消說更極其豐盛,但是卻不設衛生間,食客要到餐館外的公共廁所去方便;或者雖然設有衛生間,卻非常簡陋,不堪形容;就是直到今天,也還有些餐館的衛生間十分地不講究,甚至衛生間設施看上去挺不錯了,難聞的氣息卻總在里面泛冒。
這里重點討論的,還不是公共衛生間,而是居民住所的私人衛生間。一位在新居中招待我的人士,把他那裝修得非常堂皇的衛生間指點給我看,特別是那個有射流按摩功能的新型浴盆,確實讓人看了不免喟嘆:中國的“先富者”或者說“小康族”,真是“酷似西方勝過西方”了。帶我參觀完了以后,他非要我發表點看法,我贊揚其高檔,表示自己財力還達不到這樣檔次的享受,真是非常地羨慕,但也就順便提出了一點看法:衛生間的功能性,主要是提供我們肛門和肌膚的享受,而不是徒然顯示其華貴,您這恭桶為什么非追求“進口原裝”呢?按說您這身量用這樣的恭桶,一是顯得略高,一是坐口不能完全閉合,這樣,您花了很多錢,還并不能令肛門有最愜意的享受,豈非敗筆?他當然很掃興,我自知出言莽撞,也就立刻閉嘴。
但我在這篇文章里,還是不怕得罪人,要把我對當下一般居所衛生間的看法,說個透徹。我上面說了,西方的文明成果,對我們有利,實行“拿來主義”,這當然對,但我們畢竟是中國人,中國人有個古老的文明習慣,無論富人還是窮人,晚上都常打一盆熱水燙腳,那燙腳水的溫度,遠比一般泡浴盆、洗淋浴要高,這可以活血舒筋,消除疲勞,達到自下而上的,全身心的舒解歡快,這是非常好的生活習慣,是應當堅持而絕不可廢棄的,但是,西方人就多半沒有燙腳的習慣,他們也許會每天淋浴泡澡,把頭發身體洗得很干凈,但他們對雙腳沒有特別的燙浴呵護,因此他們的衛生間里什么東西都有,卻往往沒有燙腳的腳盆,現在有的中國家庭將自己的衛生間全盤西化以后,也就沒有洗腳盆了,而且在洗浴上,也省略了燙腳這一重要環節,我以為這是不應有的異化。我建議,中國建筑師為國人設計衛生間時,應該特意考慮燙腳的空間,而相關的衛生間用具設計者和生產商,應該設計生產出與新式衛生間配套的燙腳池來。
(文/劉心武 摘自《中國地產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