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曾說:沒有個人的激情,共同體將是一潭死水;沒有共同體的共鳴,個人激情將消退寂滅。
價值多元化的今天,那種曾經建立在傳統文化價值觀上,依循著共同禮儀秩序的中國人形象,正受全球化和城市文明的影響,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在經濟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同時,浮躁之風吹皺了中國人傳統的心緒,有人清醒,有人慌張;有人從容,有人焦慮;有人昂揚,有人沮喪。每一個人都有時刻被時代主流邊緣化的危機感。
從傳統中走出來的中國人,如何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取舍,如何以“好的傳統”和“好的現代”構造一個“好的現代化中國”,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里關系到每個人的堅礫命題。
那么,向前看,中國人是誰,你是誰,我是誰?
中國古代經典中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之說,即三百條禮儀準則和三千條行為準則。而到今天,我們還有多少“禮”可以崩?多少“樂”可以壞?
一則喪禮之上的脫衣舞報道成為中國“乏禮”的最直接和最荒誕的證明,一經批露隨即引起軒然大波。央視那并不完全清晰的畫面成了后來按圖索驥的依據。來自江蘇東海縣委縣政府的消息說,該縣警方在《焦點訪談》報道后立即組織力量,將報道中涉及在喪禮上組織、表演脫衣舞的5名嫌疑人拘捕歸案。
一樁被視為“禮崩樂壞”最有說服力的故事,最后以政府的迅速介入而告結束。
喪禮上的脫衣舞
根據央視《焦點訪談》的報道,“脫衣舞”事件緣于東海縣孔白村一農戶家中的喪事。8月16日,受請在喪事上表演的兩班“吹鼓手”為了招攬觀眾,演出進行到“高潮”時,女演員竟先后開始脫衣褲,當天現場即吸引了近200人圍觀。
一邊是死者棺木,一邊是充滿色情的脫衣舞,這對素來“死者為大”的鄉村,實在是一件極具諷刺意味的事。以至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民俗學會會長劉魁立在央視的訪談中即呼“莫名其妙、難以理解”。
難以理解的并不是喪葬中的“喜慶”。對這種近于滑稽的喪禮,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高丙中對本刊記者說,“中國傳統即有‘喜喪’說法,孝男孝女要守夜的,漫長的時間要打發,所以總得有點喜慶的節目來振奮大家的精神。”
但是,緣于民俗的這些禮儀與喪禮上的脫衣舞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郭于華向本刊記者表示,“這種事情只有在商業利潤的驅動下才會出現。”事實也正是如此,據央視的報道,當地人對這種事的解釋是,“對于辦喪事的人家來說,花錢請表演班子來表演脫衣舞是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看,顯得人氣旺。”而且“來看的人越多,他后代人(越)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戲班子為吸引更多的人以抬高自己的要價,不惜用上脫衣舞的手段。
更深層的原因,郭于華與高丙中都不約而同地向記者表示,中國鄉村禮儀的失范,在很大程度上緣于權力在傳統完全破壞后的突然退出。“有一個強制力量要你左轉右轉的,但突然這個力量沒有了,你就處于眩暈狀態了。”北京師范大學一位民俗學博士如此向記者比喻。
禮在中國
喪禮上的脫衣舞事件以政府力量的迅速介入而告終結。這就像若干年前,權力力量也是以強力的介入而徹底摧毀了中國傳統的禮儀。
這可以一直追溯到一百年前,西方人打破國門,國人開始反思自己的文化。“孔家店”、舊禮教,在反對封建主義的大旗下被破“四舊”、毀“五倫”。魯迅先生《狂人日記》中的主人公,在翻看了半夜的禮教之后,只看出了兩個字“吃人”。
但是,郭于華說,“這一百年,對喪葬禮儀影響最大的還是在1949年后。”
高丙中說,“那些傳統禮儀,差不多都在反對封建迷信、反對奢靡浪費兩個旗號下銷聲匿跡了。”甚至一度,禮儀備遭嘲笑,粗魯成為時尚。
在此途中,中國人周而復始的年號,變成西方的公元紀年;傳統的厚喪習俗被簡化為追悼會,作揖、拱手、跪拜、請安變成握手,“大人”“老爺”“太太”,變成“先生”“女士”“小姐”“同志”。
但與此同時,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評論家對記者說,“人們開始不知道禮為何物了,沒有了儀式,沒有了基本的禮儀規范。幾千年已經形成的如《朱子家禮》上的禮儀傳統完全中斷。”他反問記者道,“怎么能說跳脫衣舞這件事情是禮崩樂壞呢?我們還有什么‘禮’可以崩、什么‘樂’可以壞呢?”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此描述:
“今日中國,飯店永遠是喧鬧得難以進餐的場所,餐桌上的孩子永遠瘋搶最愛吃的菜肴;公交車靠站時永遠有沖開血路、力排眾生搶座的‘猛士’,車上永遠站著老人、孕婦和兒童;無數商店貼著謹防扒手的告示;許多會堂里掛著請勿隨地吐痰的警示牌(參會者居然都需提醒)。今年天安門廣場清除了60萬顆口香糖,日常娛樂除了打牌就是搓麻,高級一點也無非就是唱卡拉OK。遠游出洋的國人,老外常常通過是否亂闖紅燈、大聲喧嘩,很容易識別我們的同胞……”
9月22日,中央文明辦和國家旅游局公布了從網上征集的10類“中國公民出國(境)旅游常見不文明行為”:亂丟垃圾,坐公交車搶座,排隊加塞,大庭廣眾脫鞋脫襪、赤膊袒胸,吃自助餐多拿多占,遇有糾紛惡語相向……中央文明辦協調組組長李小滿說,“近幾年來,一些中國公民的旅游陋習,嚴重損害了中國‘禮儀之邦’的形象。”
對這種境況,那位評論員說,“這在中國幾千年前都是不可思議的。”他的文章說,《左傳》即詳細地記載了,父母是如何給長到15歲的女孩子舉行笄禮,給20歲的男孩子舉行冠禮的;婚禮完成會經過六道儀節;士人相識有專門表達友情高潔的相見禮;尊賢敬老,要舉行鄉飲酒禮;君臣上下有燕禮來明尊卑;就是國際交往,列國使節也會吟誦詩經表達各自對對方國家的禮節……在《禮記》中,保留著一整套完整的禮儀,禮儀甚至成為一種專業。經典中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之說,即三百條禮儀準則和三千條行為準則。
但到今天,記者隨機采訪多人,回復不約而同:現在的人肯定不如古人有禮貌。
在一片“無禮”的氛圍中,那些被古禮浸染過的長者們,卻給今天的年輕人傳遞出一種無形的禮儀的力量。經濟學家茅于軾先生的信,在記者的采訪中被幾位受訪者提到的一個細節是,在每次工工整整地寫信之后,茅先生都不忘落款“茅于軾上”。一個“上”字,那位評論人說,“道盡了一個人的禮儀素養。而我碰到的很多人,寫封信,連抬頭、落款都不寫。不是不會,是不懂。”2005年,記者曾拜會著名的地理歷史學家侯仁之及夫人,告辭時,已經八十高齡的侯夫人面向客人幾番后退躬身相送,令在場的人無不感嘆。侯夫人畢業于燕京大學,那時,在大學里,禮儀也是一門必修的課程。
中國傳統的禮儀已然丟棄,但是舶來的西方禮儀卻也未能真正落地生根。“中國人連衣服都不會穿,”一位受訪者告訴記者。一次,這位受訪者接到一個酒會的邀請函,精心打扮后應約前往,結果發現“我成了一個怪物”,因為偌大的酒會,穿著五花八門,唯獨沒有西方酒會中應有的那種著裝。“那是應該穿西裝、打領結的,但連打領帶的人都很少。既然是酒會,那就應該遵循西方酒會的一些起碼禮節,但就是沒人懂。”
禮儀是文明的標志
不懂禮儀的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么?
廣東信孚教育集團董事長信力建先生如此向記者表達他的疑問。在他看來,有無禮儀,這正是文明與野蠻的分水嶺。
但是,在近代,當中國傳統的禮儀被掃蕩時,那些曾經的“糟粕”卻反而在韓日等國綻放鮮艷之花。朱熹的《朱子家禮》催生了保留至今的韓國禮儀;而日本,時至今日還在保留著中國古代禮儀的痕跡。
信力建董事長深感禮儀的重要,在他所擁有的近二十個學校里,他擬定了一套禮的行為規范。他說,當學生按照這一套禮儀向父母表示感激之情時,那些平素恨鐵不成鋼的父母們無不驕傲萬分。“禮就是一個人人性的體現。”他總結說。
“已經被破壞殆盡的禮,要想恢復與建立,注定是一個需要好多代人努力才能實現的事。”那位評論員說,“八百年前朱熹即已經說明,利儀的回復要回到周禮時代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現在我們當然更沒必要。問題是,傳統好的禮儀我們拋棄了,西方好的禮儀我們也沒有學習過來,反而是中西方禮儀中的那些糟粕,正在日漸走近我們。”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何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