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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振海:實話惹禍

        2001年3月14日 11:30

          □閔文(新疆)

          幾十年的戴罪之身

          1958年6月10日,一封公函擺在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六師領導班子辦公會議上。公函來自中共中央第二中級黨校。公函通報:將對你師學員李振海定為反黨右派分子。簽署時間是5月28日。

          在座的人一下子懵了,他們無法把李振海和“反黨”聯系在一起。師長鄭云彪也不相信李振海反黨,但畢竟這是公函。他說:“我們還是通過組織,不要感情用事!睍h很快做出決定:一、立即通過兵團和自治區組織部回函,公正介紹李振海的工作表現,要求從寬處理;二、派專人赴西安了解情況;三、向老首長王震求救。

          6月16日,農六師和兵團的回函發出,自治區組織部也簽了意見。

          農六師的回函寫道:“李振海同志自1935年入伍以來,在長期的戰爭環境、生產建設中,表現了對黨忠誠,階級立場堅定,組織觀念強。戰爭中勇敢頑強,負傷5次,曾立戰功并獲獎5次。在生產建設時期,工作積極熱情,有吃苦精神,雖然身體不好,時常吐血,但堅持工作……生活刻苦儉樸,常常一個饅頭加辣椒;工作作風深入實際,能體貼下級,常到基層同職工一起勞動……我們認為對李振海同志‘發生右傾思想,向黨進攻,誣蔑黨的政策,歪曲黨的建設社會主義的工農業政策’的結論是不恰當的。”

          兵團組織部則在回函中寫道:“我們根據其以往表現,尚難肯定他是蓄意反黨,攻擊黨的領導,反對社會主義制度……”

          與此同時,一場萬里營救活動展開了。王震將軍得知消息,心如火燎。他知道這位老部下心直口快,伸出了援助之手。終于,1959年2月,李振;氐搅怂牡诙枢l:天山腳下的農六師。師黨辦立即把他送到柳樹莊師醫院休養。

          剛剛住下,師長鄭云彪、師政委胡田勛來了,政治部主任趙予征來了,八一農場的老搭檔場政委王壽臣來了,姜勝、何發元、趙富昌、韓鳳池、賀清德一大批老紅軍、老八路來了。

          戰友們見面,心情都不好受。他們談天氣,談收成,談身體,就是不談反右。一是怕刺傷了戰友,二是怕說漏了嘴。

          倒是李振?烊丝煺Z:“我現在是犯了錯誤的人,感謝大家不忘舊情。無官一身輕,我要求去天山牧場當個牧工,我會騎馬,會放羊!

          “先在醫院休養一段,恢復恢復身體。”鄭云彪安慰說,“工作的事以后再說,你會放羊,我還會放牛呢!

          李振海在醫院里住了整整兩個月。這期間,農六師通過上級組織部門,任命他擔任東線管理處處長。4月底,李振海赴奇臺上任了。真話不許講,假話不能講。李振海很少講話,常到農場同職工一起開荒,摘棉花,割麥子。不久,過糧關了。為了改善職工生活,他時常騎著馬到北沙窩去打黃羊。可是,糧關渡過了,階級斗爭的弦就繃緊了。當時的七斗八斗不同于打仗的沖鋒陷陣,李振海找不到敵人。

          1962年,中央開始甄別工作,時任農六師政委的趙予征派副政委孫志杰帶著工作組赴西安取回了李振海的“反黨罪行”材料,決定為他徹底平反,不留尾巴。師黨委的報告得到兵團批準,在黨委會議上,大家一致通過將材料銷毀。

          “不,不要燒!崩钫窈┣笳f:“把它留在我的檔案里,我要把它帶去見馬克思哩!

          不久,“文革”開始了。面對亂哄哄的世界,李振海一會兒上北塔山,一會兒上天山,他想躲一躲,少說話,不表態:他最終懂得禍從口出的滋味。但是,不說話成了保守派。無奈何,開口表態支持造反,又站錯了隊。他只好裝聾賣傻。后來,耳朵真的不好使,聽不清了,這使他省了好多煩心事。直到抓起“四人幫”,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沒文化,搞不成文化革命,可張春橋、姚文元那么高的文化也栽了!”他永遠也弄不清那套過來套過去的圈圈是怎么畫的。

          回鄉看到了大躍進的實情

          新時期開始了。1985年深秋的一天,作者來到天山腳下的五家渠新城干休所,拜訪了有著傳奇色彩的李振海。

          年過古稀的李振海神情莊重,身著一件皺巴巴的黃布中山裝,胸前別一枚毛澤東視察七里營人民公社的像章。身子有些佝僂,走起路來,雙腿不太靈便。惟有那雙眼睛是明亮的。他終于打破沉默,說開了封閉26年的往事。

          沒文化的李振海卻得從文化說起。他家貧窮,小時給地主扛長工,沒上過一天學。參加革命后曾四次離職學文化。第一次,1939年5月在邊保教導旅文化班掃盲,識得500個字;第二次,1941年在延安留守司令部研究班學習一年,達到初小程度;第三次,1948年10月在山西運城軍干高研班學習一年,達到高小文化;第四次,1956年2月離開八一農場到設在西安的中央第二中級黨校。作為一個工農干部,能進黨校他十分高興。

          “李老師是我們班支部副書記,講哲學。我聽得很吃力,什么矛盾呀,實踐呀,對立統一呀,我聽得云里霧里;劉老師是支部委員,講黨史,容易懂,特別是講黨內路線斗爭,講蘇聯黨史,講斯大林的錯誤;張老師講政治很好聽……”

          而楊老師講的西歐史則引起了李振海的極大興趣。雖然他仍然半懂不懂,但什么人文主義、文藝復興、法國革命、人權宣言、產業革命,卻像一塊塊磁石吸引著他。

          “1958年春天,黨校交給學員們一項政治任務:到農村調查研究。由高校長主持動員大會,蔣秘書長作了動員報告。他說,‘黨中央號召大興調查研究之風,這些年農村變化很大,也存在不少問題,你們下去后要和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回來每人寫一篇調查報告,要提倡講真話。’

          “臨走,擔任我們班黨支部書記的張老師對我說,‘記得我課堂上講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的話嗎?希望你們下去多聽聽人民的聲音,一句話,實事求是,帶回真話!

          李振;氐搅司脛e的故鄉陜西省分縣新民人民公社太翔村,迎接他的卻是一大堆問號。日落西山,李振;氐蕉慵(父母早已去世了),還是那孔熟悉的破窯洞,大門用麻繩拴著,鐵把手被敲掉了。從破窗紙往里望,土炕上亂丟著一條又黑又破的棉絮,炕爐上煨著一個缺口陶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野菜味,屋子齷齪得像棚圈。

          天黑了,李振海終于在后山坡上找到了二姐。她正和村里的老年婦女挑燈夜戰挖塘子。地頭上插著一塊木牌,上寫“佘太君組”。二姐提著燈,邁著小腳,死灰的臉上,一對閃著悲哀的眼睛。當辨認出面前的這位干部模樣的人就是二弟時,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李振海要扶姐姐回家,她卻堅持說,還要打夜戰深翻土地哩!

          這是一次凄慘的團聚。夜里,二姐訴起了苦:“遭難,不說人,連牲口都餓死了,你看,牛皮都掛在樹上。”

          李振海惶惑了,去年黨校組織他們參觀過一個公社。那次參觀使他大開眼界,瘠薄的黃土地上創造了奇跡,他親眼看到農民在一塊玉米地里當場收獲過秤,畝產2500公斤!當時說的是,倉庫里糧食堆成山,公共食堂擺著席,老百姓新被新衣裳,一派太平盛世。要問他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那就是老百姓好像都高興得變傻了,話都不會講了,干部教一句,他們講一句。

          “閻王爺出告示————鬼話連篇。”二姐說,“那全是假的。……”

          二姐陰沉著臉細述起來:“現今農村干的就是兩件事:一是大干,二是運動。大干沒黑沒明,深翻土地要三尺,挑燈夜戰打擂臺,鬼點子多得很,一說搞密植便要下種子幾百斤,熟土翻在下頭,石頭翻在上面,播下這么多種子,結果長了一把草。秋收時要大煉鋼鐵,男的全上了山,一場雨淋爛了莊稼。大煉了一冬春鋼鐵,出來的全是爐屎疙瘩。任務完不成,下令扒門把手,砸鐵鍋,收繳一切鐵器。辦起公共食堂喝清湯,說這是共產主義到了。真是包腳布當孝帕———想一步登天!

          李振海無法理解:“那倉庫里的糧食?”

          “下面全是麥草,食堂里擺的席作樣子,把幾塊地的苞米棒移到一塊地里,然后敲鑼打鼓去收割,就這樣放衛星!

          “難道人們就眼巴巴地跟著吹?”

          “誰不跟著吹就抓誰的階級斗爭,嘴巴都上了鎖啦。”

          李振海震怒了。他一拳砸在炕桌上,破罐震倒了,野菜和玉米面湯倒進了火堆里,這是姐姐走遍村子才借來的一把玉米面!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李振海披上衣服,挨門挨戶去探望鄉親。人們瘦骨嶙峋,卻腆起一個大肚子。在這里,幾乎大家都成了無產者,貧和富的差距趨向于零。

          難道這就是自己為之獻身的革命目的么?他相信黨中央、毛主席是英明的,絕不會容忍這種狀況,都是那些下面的人干的。他,一定要為老百姓說話。

          在家鄉呆了3天,他度日如年,急忙告別二姐,要回黨校去。村上的人正在往山上背糞,聽說他要走,齊撲撲地趕來送行,蓬頭垢面,像一群叫花子。他們要李振海不要忘記幫他們向上級反映?嚅瑯湎拢黄蘼暋

          李振海在這苦楝樹下有過三次離別:第一次是出門討飯,第二次是外出當兵,這是第三次。第二次出門,他曾下決心,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不為窮人干點事,決不回來。23年后他回來了,但感到愧對故鄉父老。

          “請鄉親們放心!”一言既出,擲地有聲。

          在黨校為民請命成了反黨分子

          李振海回到西安中級黨校,正趕上學校組織大鳴大放,動員學生講真話,說真情,繼續大躍進。李振海傾訴了自己的心聲:大躍進胡鬧騰,農民餓肚皮,牛都上了樹(指牛也餓死了,牛皮掛在樹上),老百姓的鍋都砸了,這叫什么共產主義……

          在班上講,向領導匯報,請領導向黨中央、毛主席轉告,他把心里話全講出來,才感到舒了口氣。他等待著回答,心情焦急如焚。

          校運動辦公室主任找他談話,他就是剛提升的教政治課的老師。

          “你攻擊三面紅旗!”

          “什么?”李振海憤怒了:“講真話不是你教我的么?這是日弄呱(傻)娃子跳崖哩!我講的都是實話,不信,派人調查,有半點虛假斃了我。“

          “實話?請不要忘記你是共產黨員!

          “共產黨員更應該實事求是。”

          自然,李振海被扣上態度不好的帽子,限令檢查交待,接受批評。那些日子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講真話會受批。他吃不下,睡不著,焦急不安,不是為自己,是為那些眼巴巴盼自己為他們請命的鄰里鄉親。

          到這個份上,他還沒有想到自己已經被劃到人民功臣的對面了。

          1958年春天的西安中級黨校運動辦公室。

          “你們日弄人!崩钫窈嵟卣f:“路走錯了可以回來,話說出來就收不回去,我全承認,這些都是我說的,要勞改,要法辦,我都同意!

          他倏地從硬木椅子上站起來,對著坐在對面的那位主任一字一句地說道:“說到天盡頭,我都不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扣帽子,不都是你們說的嗎?”這位不久前還是他們班的政治教員的主任,因為在反右斗爭中立場堅定,被破格提拔。他得了個“人精”的綽號。

          此刻“人精”嘴角上掛著一絲冷漠的笑!袄钫窈M,注意你的態度!

          “我知道,你過去立過許多戰功,”張主任以居高臨下的目光打量著怒不可遏的李振海。“有許多共產黨人在敵人面前不愧英雄,但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面前打了敗仗。你不要自恃功高……”

          “我犯的哪款?黨章,還是憲法?”李振海冷靜地反詰。

          張不禁一怔,但旋即鎮靜下來,說:“作為一個老共產黨員,在右派分子向黨猖狂進攻的時候,不是站在黨的一邊,而是一唱一和,這難道還不夠嗎?”

          “我是右派?”李振海突然縱聲大笑起來,笑聲末了,他從兜里掏出從新疆帶來的莫合煙,慢條斯理地卷起一支點燃,悠然地吸著。幾乎10分鐘,誰也沒有開腔。

          “這么說來,右派也和我一樣,是講了真話羅!”李振海感到高興:“如果這樣,我服了,請送我進牢房!

          “不,”張主任尷尬地笑笑說:“我們還要弄清你們組織上的聯系……”

          以下的話,李振海不屑聽下去,閉目養起神來。在“罪行”后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迎著初夏的風,李振海信步走出了黨校大門。走下大雁塔,出了南門,過了護城河,一片莊稼地展現眼前,他心情悠然地舒展了!罢ロ攷Щ幔冶緛砭褪且粋下苦人,沒有什么可惜的!”

          一陣轟鳴打斷了李振海的思路,3臺“斯大林”80號拖拉機開了過來,向著一塊麥田沖過去,一片麥子被推進了護城河。

          “停車,快停車!崩钫窈_那拖拉機手大聲吼叫著:“你們瘋了?為什么糟蹋莊稼?”

          年輕的拖拉機手笑了:“老同志,你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吧?我們公社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耕地不用牛,糧食多得吃不了,這是推了建花園,你懂嗎?還不快閃開,你才真瘋了!

          “給我停下!”他大吼一聲,沖到拖拉機前張開雙臂,但被拖拉機手拉開了。

          “妄想阻擋共產主義快車!死腦筋……”

          李振海雙手掏出埋在泥土里的麥穗,哭了。明天就是端午節,端午節以后麥子就可以收割了。他更加思念故鄉那些骨瘦如柴的鄉親!凹Z食多得吃不完,哄鬼去吧!”

          黨校反右派運動辦公室整理他的“反黨”材料,提出要定為反黨右派分子,開除黨籍,逮捕法辦。一個老資格的校領導提出了反對意見:“我們是教育單位,這樣處理不合適!最好征求一下原工作單位意見!

          張主任再一次來落實問題時,李振海接過那一沓沉甸甸的“反黨”材料,細細品味起來,他對這些“罪行”供認不諱,不準確的地方還一一修正過來,最后,他鄭重地簽上了“同意,李振海。”

          “反黨言論”是這樣的

          1993年11月20日,李振海走完了他82歲的人生歷程,他依舊穿著那身皺巴巴的黃色中山裝。李振海去見馬克思了,但他沒有帶去那份“反黨罪行”。

          1999年11月17日,記者終于見到了李振海的“反黨罪行”,它是中共中央第二中級黨校文化29班黨支部呈送的報告,時間是1958年5月6日,最后一頁上簽著“同意,李振海!

          反對三面紅旗———

          李振海說:陜西省委工作不深入,在關中平川地上提倡種苞谷,結果非常壞。在建設上急于求成,想一步登天。大躍進,大吹噓,我們連年戰爭,人民未喘過氣來,就要來個農業國變工業國,不顧農民疾苦,若不是匈牙利事件教訓,我們會搞得更壞。

          反對人民公社———

          李振海說:農民私有制過慣了,一下子合作化、公社化,農民想不通。公社辦得太快了,還搞什么公共食堂。土地入了公,干活出工不出力。我家那個村200頭牛死得剩下一二十頭,定邊餓死了6萬多只羊、2萬多頭牛,這還得了,損失太大了。西安城門外把快收的麥子推了種花,說糧食多得吃不了,鬼才相信;大煉鋼鐵把農民的鍋都砸了,我想不通。

          反對毛主席———

          李振海說:毛主席說農業合作化像小腳女人走路是有錯的。還要多快?現在看來是冒了。我們班幾個省的干部都說他們那里因合作化農民鬧風潮。農民剛從地主那兒獲得土地,席子還沒暖熱,就合作了,怎么能不出錯誤呢?現在倒不是小腳女人了,可是農民都不干了。

          反對黨的領導———

          李振海說:領導忽左忽右,如棉布問題,開始提倡穿花布,后來搞得布票打折。工資改革,一些干部太高,干部和農民生活懸殊……黨校蔣秘書長公款旅游西湖,花了1077·68元,一副藥200元,花公家的錢不心疼,把他不撤下來還等什么?高校長也有責任。現在到處瞎說,村瞞鄉,鄉瞞縣,縣瞞省,省瞞中央,農民對干部不滿,都是生活懸殊造成的。

          為右派分子鳴冤叫屈———

          李振海說:黨和群眾之間的墻和溝是雙方造成的,但黨要負主要責任。我對反右想不通。叫人家放哩,人家放出來了,可又要反人家哩,叫他們放吧,咱們有的是軍隊,怕什么。反右派沒有反三害重要,應該先反三害,后反右派。(轉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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