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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嘎爾尼訪華到中國加入WTO 2001年12月03日 14:44
聲明:本版文章之版權(quán)屬于原作者及原刊載媒體,如轉(zhuǎn)載請與原刊載媒體聯(lián)系,謝謝合作。 從1792年馬嘎爾尼訪華失敗,到今天加入WTO,竟然還是這8個字:“自由貿(mào)易,協(xié)定關(guān)稅!睘榱诉x擇一種優(yōu)秀的制度,中國在200多年里走出了一個“之”字! 這一歷史單元長達210年。我只能嘗試以最簡略的方式,交代我對這一歷史單元的基本理解,即:兩個對子,四個國家,中國在這其間走過了一個“之”字形。 兩個對子的交接 所謂兩個對子、四個國家,是從近代社會制度試驗與政治文化的類型對比而言:英美為一對,法俄為另一對,雙峰對峙,二水長流。 我不認為從1945年5月12日邱吉爾致杜魯門電報第一次說到“一道鐵幕在俄國那一邊落下”,到1989年蘇東巨變這一所謂的“冷戰(zhàn)時代”有多么了不起。除了意識形態(tài)符號上有一點獨特色彩,它并不具有獨立于前后歷史的內(nèi)容,相反,我認為,所謂“冷戰(zhàn)時代”只不過是上述歷史單元中一個距離我們最近的發(fā)展階段。 與其關(guān)心那些意識形態(tài)符號,不如看一看另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內(nèi)容:這兩個對子中的“傳棒”與“接棒”,都是在戰(zhàn)場上分別完成。1783年,英國在戰(zhàn)場上失敗,卻把政治傳統(tǒng)的接力棒傳給了它的對手美國,后者把前者開辟的憲政方向推向深遠,制度文明走得更遠。 無獨有偶,1812年,法國革命的最后階段拿破侖帝國,也是被沙俄領(lǐng)頭的反法聯(lián)盟打敗的。就在沙俄軍隊占領(lǐng)巴黎期間,哥薩克騎兵席天幕地,放馬香榭麗舍大街,這支軍隊中的青年軍官則為法國革命的炫目色彩所激動,尋訪讓·雅克·盧梭的浪漫遺跡,下馬接受被占領(lǐng)國政治文化的洗禮。再加上此前彼得大帝改革,強迫俄國脫亞入歐,實際上是脫亞入“法”。這樣的俄國在戰(zhàn)場上打敗了那樣的法國,實際上是打敗自己的精神之母,就此接過后者在政治上的接力棒激進革命傳統(tǒng)。1812年的勝利者回國不久,果然發(fā)動俄國近代歷史上第一次革命運動————1825年十二月黨人起義。此后前仆后繼的俄國革命,基本上是法國革命的后延,都是把自己的事業(yè)視為法國革命的接力賽。 世界歷史如此相反相成,富于戲劇性,可能超過生活于這一歷史單元內(nèi)所有文人的藝術(shù)想象之總和。馬克思曾說:“只有世界史才是最偉大的詩人!闭\哉斯言! 最早發(fā)現(xiàn)英法對峙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不是我,而是法國人托克維爾。150年前,托克維爾就發(fā)現(xiàn)英法兩國相互在暗中偷窺,悄悄較勁,他們之間的分歧,將決定此后文明的命運。我只不過順此思路,發(fā)現(xiàn)還有后來一幕,即他們的接班人都是戰(zhàn)場上的對手,他們是在戰(zhàn)敗時把手里的歷史大棒傳給了勝利者。那么,這兩根棒子有哪些不同呢? 兩個對子的不同之處 通俗地說,問題可能從人性基本假設開始。英美這邊要暗淡得多,具備所謂“歷史的幽暗意識”。他們至多只能想到這一步:“因為人性是邪惡的,所以,民主是必需的;因為人性是善良的,所以民主是可能的。”人心中最為柔軟的那一塊,他們不敢碰,更不敢設想能去兜底翻,以道德運動或文化革命刷新之,徹底改造之。他們至多只敢在制度層面用心,鋪陳“繁文縟節(jié)”,以監(jiān)督掌權(quán)者人性之惡。 法俄這一邊,有多少只浪漫的熱眼,緊盯著人心中柔軟的這一塊,就有多少只“看得見的手”伸進去大膽攪動。“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最后都是“敢教靈魂換新天”。人性既能至善,人間也就能建天堂。倘若建設人間天堂的革命進程遭到阻抗,則阻力必來自最終根源人性中私心之蒙蔽。 英國在革命前只有一個弱啟蒙啟蒙人的理性,是為了認識人之理性局限,人之本性無奈;美國革命之前則幾乎無啟蒙,1787年憲法并不是來自革命前的啟蒙成果、國民性之改造,而是建立在承認并肯定社會各階層利益分殊,在此基礎上摸索黃仁宇所謂“在數(shù)字化上的管理”。 而法國革命則不然,之前不僅有強啟蒙,而且是長啟蒙,啟蒙是為了認識理性之無限,人性之至善。這就注定英美革命不浪漫,無審美,充滿妥協(xié),尤其是它那有限革命論,從不敢有革命崇拜:不得已政治革命,則盡可能不觸發(fā)社會革命,已經(jīng)進入社會革命,則萬萬不能深入至文化革命,革靈魂深處的命。英國革命以“宗教容忍法”結(jié)束,所謂“宗教容忍”,在那個時代幾乎是“精神自由”的同意語。美國革命則在憲法中規(guī)定人的精神狀態(tài)是公民的基本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徹頭徹尾的政教分離,政不歸咎于教,教不歸結(jié)于政。人心中最為柔軟的那一塊,“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法俄則不在制度層面用力,而是繞過制度,直逼人性,從政治革命到社會革命,最后一幕總要有文化革命,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不殺靈魂不剎戲”。早在我們中國“文化革命”之前,他們已經(jīng)搞過不打引號的文化革命。如公元1794年,法國人把他們的雅各賓專政的深入發(fā)展,即稱為“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斷頭臺瘋狂起落,羅伯斯庇爾論證說:“沒有美德的恐怖,是邪惡的;沒有恐怖的美德,是軟弱的!北·拉丹應該感謝法國政治文化,早在200年前就準備好如此對稱的理論表述,足夠他今日受用。我們所熟悉的“文化革命”各類劇目,兩百年前的法國都已試過:包括改人名、地名,甚至撲克紙上四個花牌的稱呼,都有過革命化的改名。 世界1與世界2失之交臂 幾乎與法國人轟轟烈烈搞文化革命的同時,英國人派出一個貿(mào)易代表團————即1792年馬嘎爾尼使團———訪問中國。后者之歷史意義,不亞于前者,但是被法國革命的奪目烈焰遮蔽。馬嘎爾尼訪華,卑之無甚高論,也就是今天我們討論WTO時耳熟能詳?shù)陌藗字:“自由貿(mào)易,協(xié)定關(guān)稅!鼻【芙^這八個字,是因為外夷不肯行雙膝下跪大禮,“大乖仰體天朝加惠遠人、撫育四夷之道”。 天朝體系和英國人開始搞的條約體系,是當時東西方兩個“世界體系”。世界2要求貿(mào)易自由,協(xié)定關(guān)稅,世界1則認為“天朝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雞同鴨講,云里霧里。馬嘎爾尼退讓,但只能以單腿下跪為限。也不知道是少跪了哪一條腿,總之是鎩羽而歸,而中國則與當時正處于雛形的“WTO”失之交臂。 乾隆“圣恩眷隆”,只看重使團中最小的一個成員11歲的斯通,曾把這個虬發(fā)碧眼的西崽喚上龍膝撫弄,驚異不已。48年后,斯通參加英國議會有關(guān)是否與中國開戰(zhàn)的投票,毫不猶豫投下了贊成票。他的理由是:中國聽不懂自由貿(mào)易的語言,只聽得懂炮艦的語言。從此有了令中國屈辱不已的鴉片戰(zhàn)爭。 清華大學歷史系前主任蔣廷黻總結(jié)這一段歷史,言簡意賅:“1840年以前是我們對人家不公正,1840年以后是人家對我們不公正!笔澜1和世界2,其實也如幼兒園里的蹺蹺板,總是一頭高一頭低,二百年擺不平。 中國的“之”字形道路 中國因此而落后,因落后而追趕,所幸方向還沒有選錯。馬嘎爾尼此一事件,不亞于中國二十五史中的改朝換代。它給近代中國破題,是“之”字形上面的那一點。“一點”之后的“一橫”是徐繼畬、林則徐開筆,所謂“開筆”,也就是開眼正視而不是側(cè)目俯視那個世界2。從鴉片戰(zhàn)爭到辛亥革命,中國人基本上是以英美為師,曰船堅炮利,則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參加世界軍備競賽,居然也能弄成“遠東第一艦隊”北洋水師;曰政制改塑,也能建立“遠東第一共和”“驅(qū)逐韃虜,建立合眾政府”。這兩項成就,是那“一橫”里的基本內(nèi)容,當時超過日本,今天也不遜于我們這些后輩。 這“一橫”里也有隱患。隱患多多,首推政制老邁,雖改制亦難起步。今日或可說其二:作為文化大國,這一國家的文化資源尤其是文學資源過剩,自然向文學之外漫溢,以文化或者干脆以文學問政,不耐制度層面的積累和堅持,將初創(chuàng)共和起步階段的一時曲折歸咎于人心蒙蔽,逐漸發(fā)生文化決定論,產(chǎn)生文化革命的沖動。始作俑者可能要數(shù)梁啟超,所謂以小說改造人心,以人心改造政制,一害小說,二害人心,三害政制;繼起者有胡適,“新文化運動”把注意力從政制轉(zhuǎn)向文化,悲情可憫,但也有糊涂處。 中國者,以文學思維問政之盧梭太多,以數(shù)學頭腦研制憲政之漢密爾頓太少。走到這個時候,它已經(jīng)離法國的大門不遠了。故而陳寅恪在那時就說:“西洋各國中,以法人與吾國人習性為最相近。其政治風俗之陳跡,亦多與我同者。美人則與吾國相去最遠,境勢歷史使然也!(見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清華大學1992年版第7頁) 以文立國,中、法如出一轍。愿聞其詳者,可參閱托克維爾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第三編第一章,那一章起名也直白得可以:“到18世紀中葉,文人何以變?yōu)閲业氖滓渭,其后果如何??/p> 一個很形而下的“原因”是:土壤里文化含量太高,文人過剩,除了談文化,什么都不會,于是只能在產(chǎn)生這一文化決定論的土壤上反噬文化,表面上是呼喚文化革命,強化文化之重要,實際上是強化他們的文化優(yōu)勢。要這么多文人離開文化話題,那就無異于讓這么多人流離失所,誰也不忍心。 由此,中國一旦啟蒙,必然是強啟蒙、長啟蒙,而且總是觀念第一、人性改造第一、文化革命第一,然后變成革命文化第一。將這一歷史單元里中國發(fā)生的災難全部歸咎于文人好談文化,與基本史實不合。文人之外,還有多少強暴因素插入?當有更多文章可說。但是,從今日可以總結(jié)的內(nèi)部教訓而言,以大文化小文學干政,或雖不是文學青年,總不脫以文化論政,以文學問政,則是不能回避的事實。法俄革命,其領(lǐng)袖階層中文學型小憤青之多,令洛克、漢密爾頓咋舌,也與其災難性后果成正比。但是若與中國相比,則屬小巫見大巫。 從文化革命到“文化革命” “一橫”之下的那“一撇”,銳角急轉(zhuǎn)彎,發(fā)生于1919年。這一年巴黎和會上日本以退出國聯(lián)為要挾,威爾遜為此所動,將山東從德國交給日本,激起中國知識分子大轉(zhuǎn)向,難辭其咎。但是中國知識分子同時亦為蘇俄空言“撤銷對中國一切不平等條約”所惑,則有其上述內(nèi)部教訓。兩個國際因素,加一個內(nèi)部因素,使中國一個急轉(zhuǎn)彎,從英美為師折向以俄為師。 這一“撇”之陡峻肅殺,以我之見,還不是別的,恰是從文化革命到“文化革命”!毛澤東是一個天才的軍事統(tǒng)帥、政治領(lǐng)袖。他在五四時期飽吸文化革命的空氣,晚年對人性改造有大膽播弄:“紅雨隨心翻作浪”,“六億神州盡舜堯”。至于“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催雨灑江天”,這個“世界”,當然是上述“世界2”,這個“熱風”,既與魯迅某一雜文集同名,也是他青年時代飽吸法俄政治文化的忠實比喻。 至于魯迅,我不贊成以輕薄的語氣談論,而想以敬惜之情討論。自謂心與魯迅相通的毛澤東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沒有說錯。魯迅骨氣之硬,硬到當今魯學界無人望其項背。但是魯迅的“改造國民性”,則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同意的。國民性者,全體國人之性也。人性能改造,精神世界里還有什么事務不可以攪動,不可以“改造”?“改造”一詞,凡五十年代過來之人當會有特殊驚悚,記憶猶新。但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人之“改造”,并不是新名詞,而是從五四以來就年年講、天天講、日日講的慣用詞。就這樣習焉不察,積非成是,為整個社會接受,這確實需要啟蒙。兩人都是以改造國民性為己任,而且都是因改造不成黯然西去。 如何走出那一“捺” 1976年打倒“四人幫”,結(jié)束了向左轉(zhuǎn)彎那一大“撇”,開始了一“撇”之下的這一“捺”,我們今天還生活在這一“捺”里。如果說,1976年的“一舉粉碎”,是在內(nèi)政上結(jié)束那一“撇”,那么1979年的對越戰(zhàn)爭,則是在對外關(guān)系上結(jié)束那一“撇”。那場戰(zhàn)爭從其他角度看去,可以討論處甚多,但從今天我們所涉的角度看去,這一仗實在是非同小可,可惜至今還不在歷史學家的視野。是否能這樣說,沒有這一仗,就沒有此后的中美關(guān)系,沒有世界2與世界1的重新彌縫? 此后的中美關(guān)系,也就是中國與世界2,風雨飄搖,搖而未拔。我們今天生活在其中的這一“捺”,確實反映漢字的美學特征,逶迤多姿,“捺”出了那么多曲折波動。打引號的“文化革命”結(jié)束了,不打引號的文化革命還沒有結(jié)束。君不見,各種改造國民性的運動還時有沖動?各種來自法國的后現(xiàn)代文化小時令還在遮蔽應有的體制改變?更有多少文學青年,滿懷多少文學憤怒,正在文學之外頻頻涌動?他們的情緒,就是他們的主義。 中國政府首席談判官龍永圖曾在電視里慨嘆,他為了中國加入WTO,談了15年,頭發(fā)都談白了。WTO是應該加入的,而加入的方式與時機,也應該容得下各種可商可議。中國的啟蒙也是需要的,但首先需要啟蒙的,可能是哪一塊軟地方不能“啟蒙”,啟“不能啟”之“蒙”,啟“啟蒙者”之“蒙”。而在一個民族的歷史視野里,15年也不算太長,漫長的是1792年以來的210年。從馬嘎爾尼訪華失敗,到今天加入WTO,竟然還是這八個字:“自由貿(mào)易,協(xié)定關(guān)稅”,中國實在是一個磨煉人類耐心的好地方。 210年過去了,有一個官員談白了黑發(fā)頭,有一個民族等白了少年頭。為了選擇一種優(yōu)秀的制度,中國在兩個對子、四個國家中走過了一個“之”字形!她能不能成為第五個國家,不結(jié)對,也能開出自己獨特的制度試驗呢?那就不是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文化輪回了,恐怕首先是一個制度方向的選擇,走完今天這一“捺”。(朱學勤) 摘自:南方周末2001-11-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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