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的成長,當然有賴于其所解釋的現象,但作為一門學術,恐怕更取決于其學術傳統。亞當•斯密的成就,并不是因為他抱住了一個最大的GDP,而是受了嚴格的學術訓練。
4月2日,《文匯報》刊載林毅夫教授在北大的演講:《中國經濟學:機遇和挑戰》,稱“19世紀、20世紀初世界著名的經濟學家大多出在英國,20世紀30年代一直到現在,世界著名的經濟學家大部分出在美國”,而本世紀,我們將可能迎來經濟學大師在中國輩出的時代。
這一豪邁的預言理由有幾個:第一,理論來源于現象。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是舉世無雙的現象,需要創造出理論來解釋。中國經濟學家在此有近水樓臺之便。第二,西方主流經濟學家過去沒有能夠預言中國的經濟增長,說明他們不行。他甚至勸說中國經濟學界對西方經濟學放棄“西天取經”的心態。
如今的一些所謂“主流經濟學家”,在我看來有的是為既得利益集團服務的宣傳干事;有的是被滿眼春光灌醉了的人。我判斷林先生真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所以把他列入“喝醉了”的一類,現在幫他醒醒酒。
我不懂經濟學。不過,林先生這里談的并不是經濟問題,而是學術的“產值”。這就給我點信心和他“理論”一下。他似乎相信經濟學的發展是跟著GDP走。中國經濟發展最快,幾十年后GDP最大,解釋這種現象,當然就成了最重要的經濟學。而解釋的權力,也操縱在中國經濟學人的手上。
看看歷史,實在大謬不然也。
從11世紀到19世紀上半期,根據世界經濟史學家安葛斯•馬蒂森的估算,中國一直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中國的GDP,長期占世界的將近三分之一,比當今的美國還厲害。可是,中國在這期間產生了什么經濟學家呢?亞當•斯密怎么會生在英國?日本戰后的經濟增長是西方世界最快的,如今GDP還是世界第二?墒,日本經濟學家的總體實力,和這個“最快”和“第二”的地位相稱嗎?美國19世紀末就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怎么經濟學的中心一直到20世紀初還在英國?
經濟學的成長,當然有賴于其所解釋的現象,但作為一門學術,恐怕更取決于其學術傳統。亞當•斯密的成就,并不是因為他抱住了一個最大的GDP,而是他14歲就進了格拉斯哥大學,后來又到了牛津,受了嚴格的學術訓練。丁學良說中國的經濟學家不過五位。我認為他只看在媒體上出頭露面的人,低估了那些安心做學問的人。不過,說中國的經濟學處于貧困狀態,并非夸大其詞。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怎么培養經濟學大師?
林教授為了證明西方的主流經濟學不行,就說人家沒有能預測最近二十幾年中國的經濟成長。其實,西方的經濟學家們恐怕大多數承認,他們很難預測短期的經濟表現。比如這幾年美國房價的起落,我看經濟學家的預測并不比我的預測好多少。但這不能說明人家的經濟學就不行?纯词澜缫涣鞯慕洕鷮W家,哪幾個是靠預測GDP的增長得諾貝爾獎的?更重要的是,在上個世紀,中國經濟的表現一直微不足道,西方經濟學基本沒有注意中國問題。即使現在他們不得不注意,也很少有主流經濟學家懂中文,了解中國的情況。他們預測失準,并不是人家的理論太膚淺,恐怕還是他們對理論所應用的現實一知半解。以后如果西方的經濟學家猛學中文,研究中國,也許你會發現,人家的理論未必什么都解釋不了。
抓住一個短期經濟預測上的失誤,就說人家沒有什么值得學的,要學生放棄“西天取經”的心態,我看多少有些誤人子弟。不錯,現實永遠比理論復雜。但是,理論也并非林先生所說得那么簡單。比如產權理論。西方一些經濟學家闖到了歷史領域,用博弈論等演繹一番產權的歷史,對理解中國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型中產權的生成就很有啟發。具體而言,產權的界定和習俗有什么關系?
司法傳統,比如陪審制度,對產權有什么影響?重慶釘子戶事件中的產權問題,個人權利和公益的沖突問題,應該怎么解釋?我看不出一些中國的經濟學家講出過什么所以然來,反而是西方經濟學的一些洞見,令人有豁然開朗之感。
再退一步說,就算理論跟著現象走,經濟學追著GDP,如今印度的經濟增長率已經接近中國,法治也比較健全,人口也年輕得多,這也難怪許多經濟學家看好印度。林先生能肯定20年后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還是世界第一嗎?有意思的是,國內許多經濟學家預測中國的崛起,一大依據就是西方經濟學家(包括許多諾貝爾獎得主)所說的話。但是,既然他們幾年前對中國經濟的預測是錯的,怎么他們今天的預測就一定對呢?
我找不出理由相信中國能大批量生產經濟學大師。我還是勸有志于經濟學的青年學子,到世界名校讀一個經濟學博士,如果可能也不妨留下來任教。只要他們能不斷回國進行調研,那么在那種一流的學術制度中,就可能成為一流經濟學家。也許我們將迎來的,是中國經濟學家在國際上輩出的時代。
(作者:知名學者 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