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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的話語,歷史的常識,對于某些個人來說,又何嘗不是亂碼
★ 本刊記者/何曉鵬
在北京七九八藝術區的長征空間,展廳內擺置著方形的水泥墩子,高及腰身,每一塊都能看到層層砌過的痕跡,一共有8塊。在展廳四圍,懸掛著一幅幅拓自這些水泥板上的文字,板上字刻早已隱藏進層層水泥的覆蓋之中,留下的痕跡只見于被拓印下來的紙墨。這就是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邱志杰最新完成的裝置作品——“紀念碑”系列,而展覽則被命名為“記憶考古學”。
8塊水泥墩子,一塊一個主題,每塊有16層。如“歷代革命口號”,16幅80厘米見方的拓片上,記錄著從先秦到現代中國革命口號的綿延,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再到“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再如前文提到的“超英趕美”“中國可以說不”“和平崛起”的“國際政治思想”墩子;寫滿流行歌曲名稱的“卡拉OK歌單”墩子;完全不能識別的“電腦中病毒之后成為亂碼的個人日記”墩子等。
8塊墩子,呈現出一個話語漸變序列。先是政治與歷史的只言片語,這些短促有力的詞句通過義務教育為我們所熟知,亦離我們最為遙遠。之后的過渡是象征近現代社會的公共咨訊記錄,再到純屬個人生活空間的內容表達,最后歸結于亂碼——“一種過分的個人性”。
這組亂碼文字在整個作品系列中是我們惟一不可識讀的部分,但也許是我們最為熟稔的部分。這些樣式奇怪的字符常見于我們的電子信箱之中,當一封信件沒有被正確還原時,便會呈現眼前這樣的景象。墩子里的亂碼則是邱志杰存于電腦的日記在被病毒洗禮后的模樣,些許可讀的只言片語還可讓我們猜測主人的生活碎片,但當你細究時卻發現徒勞無功。
少年時的邱志杰曾經自己創造了一套語言,起因于父母偷看他的日記,于是他用甲骨文和金文的單字作為符號,發明了一種拼音文字,并用它寫了半年的日記。為此,他還編了一本記錄構字和檢索規則的“凡例”。隨著青春期的逝去,這套文字慢慢在他記憶中隱去了,多年之后,再回到家鄉偶然翻到當年的日記本時,他全然看不懂自己當初都寫了些什么——“密碼已經完全變成了亂碼”。
此次的創作,亂碼的意義與兒時的初衷是如此的貼近,“8塊水泥墩子,以公共知識作為起點,漸次呈現出個人的在場”,最徹底的其實是不可閱讀的個人的心事。
正如作者自己所認識到的,那些所謂公共的話語,歷史的常識,對于某些個人來說,又何嘗不是亂碼。邱志杰致力于在這8塊“亂碼”墩子中發現真相,拋卻文本本身不談,他解讀的一項是他對文字字體的注意,邱志杰可以感受到字體本身所具有的意識形態力量。
這種力量的感受,緣于文革中極為流行的美術字“新魏體”。在邱志杰觀察中,從晚清維新派始,硬朗的魏碑便一直受近代革命者們所鐘愛。在“近代報紙刊物的題頭”墩子中,有“時務”“清議”,指的是最早的《時務報》《清議報》,題字均為魏碑風格。1940年,宜興人陳祿淵創新魏碑字體,之后新魏體聲望日隆。
“50年代新中國的清新需要清新剛健的字體,六七十年代文革前后的劍拔弩張呼喚同樣劍拔弩張的字體,”于是,新魏體如日中天,成為美術字的一種。及至今,我們亦可在每一部中文系統的電腦中發現它的影子。
在邱志杰記憶中,直到80年代,新魏體仍常見于報刊,用于批評不正之風的文章、觸目驚心的話題。
“如今的報刊雜志上,新魏不常見了,已經大量地被更圓轉溫柔更可愛俏皮的各種字體取代了。對我來說,這是集體無意識轉型的顯眼的信號。隨著新魏體的衰落,我們這個社會的關鍵詞,也已經由革命變成了‘成功’‘享樂’和‘娛樂’。”
而關于字體的記憶不惟此一種。在邱志杰的墩子中可見到諸多毛澤東的字體。在毛澤東時代,其字自是各大報刊的首選,而衙門小些求而不得的單位,便祭起了集字的法寶。如邱志杰有記憶的《福建青年》便是從毛氏所題的《中國青年》和《福建日報》中取字拼就。于其時,非毛澤東題字的學府算不得一流,舉國上下,從林彪、江青到平頭百姓,都在習毛澤東的字。
但記憶能夠產生,自然也會消逝。文革之后,《紅旗》改成了《求是》,題字人也變成了鄧小平。
邱志杰說,“字體是出于個人的,然而政治生活一旦委任個人以操勞公共之事,個性十足的字便成了集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