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家梁歸智在圣·彼得堡大學任客座教授,我們在涅瓦大街一家咖啡館里會面,他說,本來想第二天帶我去一個地方——那是一般導游都未必清楚,一般游客都未必想去的地方,他估計我一定感興趣——普希金決斗處。
在中國文豪曹雪芹去世三十五六年后,俄羅斯誕生了其文學之父——普希金。無論在圣·彼得堡還是莫斯科以及俄羅斯其他許多地方,普希金的遺跡,他的雕像,以他命名的博物館、文化機構、學校、街道……數也數不清。我告訴梁教授,圣·彼得堡郊外,普希金上過中學的皇村,莫斯科老阿爾巴特大街的普希金伉儷雕像……我都已經細賞,他就說,據他所知,普希金和妻子岡察洛瓦牽手的雕像很少,我看到的可能是獨一無二的,但普希金之所以決斗,并中槍不治身亡,一般史家論者都認為與岡察洛瓦的輕浮有關。夫妻中如果丈夫成了偉人,那么妻子要么會被夸為賢內助,要么就被說成紅顏禍水。其實偉人也是復雜人性的聚合物,偉人之妻就更可能是非賢非禍或既賢既禍的一種自在生命,不必去貼簡單化的標簽。
梁教授第二天就要利用暑假去外地旅游,不能陪我去看那地方了。但有了他的推薦,隔一天傍晚,我和幾位年輕的朋友,終于在俄羅斯司機的協助下,在市郊一處僻靜的樹林里,覓到了凄清的普希金決斗處。那里有一座鑲嵌普希金浮雕的方尖碑,倒也不算稀奇,觸目驚心的是附近有兩塊面對面的拙樸石碣,標明了決斗那天兩位決斗者的站位,一邊是普希金,一邊是勾引岡察洛瓦的法國貴族丹特士。萋萋青草叢中,白夜將至中的兩塊碣石,望去令人心碎。
普希金為什么非去決斗?年輕的朋友們大惑不解。人是一定歷史階段主流文化的俘虜。當時的上流社會,男性間的為女性決斗,是一種強勢社交文化,普希金也不能擺脫其羈絆。普希金在自己的詩體長篇小說里,就寫到兩位男主人公奧涅金和連斯基的決斗,一方挑戰——一般是脫下一只白手套扔到地上,另一方拾起來,表示應戰。然后,由雙方的朋友作為證人,還帶上醫生,在約定的時間,在約定的地點,雙方各備手槍,背靠背,聽到證人指令后,各邁若干步,停下來,轉身,證人會問哪位后悔?在那個時代那種風俗的約束下,鮮有男子不拾挑戰的手套,更鮮有男子臨場退縮,一般都會說堅持決斗。于是,互相瞄準,證人倒數時間,最后發出開槍指令,于是同時開槍,很少有雙雙倒下或雙雙無恙的情況,一般多是一方中彈,醫生馬上搶救,馬車立即奔往醫院——普希金筆下,是純真的連斯基死去,現實生活里,是花花公子丹特士沒事兒,還有旺盛創造力的普希金卻悲慘地結束了生命,那一年,他才38歲。
普希金決斗致死,普遍被認為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陰謀。普希金同情反叛的十二月黨人,對沙皇統治多有譏諷抨擊,沙皇討厭他,又礙于他取得的名氣,不好公開除掉他,于是設下陷阱,讓他自我毀滅。萊蒙托夫就是這樣認為的。但小普希金14歲的萊蒙托夫,卻也在4年后死于決斗,并且只有27歲。這就更值得探究,為什么他們明知決斗兇險,甚至也意識到那可能是一個陰謀,一個陷阱,卻就是不能不進入那樣一種貴族社交文化,最后讓它毀滅掉自己?
回到北京,我思索不已。除了人性的復雜,一個歷史階段文化構成——包括主流風俗——的威力,也是值得我們深入探究的。我將通過“伊妹兒”,和梁教授探討這一問題。(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