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去世促成《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第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
昨天,江南水鄉紹興,迎來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的頒獎禮。43歲的東北女作家遲子建,經過魯迅故居門前的小河,領取了她迄今為止第三個“魯迅文學獎”。1996年,她以短篇小說《霧月牛欄》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2000年,她以《清水洗塵》再獲“魯迅文學獎”;今年,她則以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又一次引人關注。
在她身后,除了夜晚水影中為頒獎典禮而亮起的璀璨燈光,會是怎樣的一條路呢?在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頒獎前夜,遲子建接受了本報專訪。
-“父親讓我明白了小鎮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遲子建出生在一個東北小村莊里,出生那天正值1964年元宵節,所以乳名被喚作“迎燈”。父親遲澤鳳是小鎮上的小學校長,好詩文,因對三國時代曹植名篇《洛神賦》喜歡之至,而曹植又名曹子建,因此給她取名“遲子建”。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每逢過年,家家戶戶都拿著紅紙到她家叫遲老師給寫對聯。“我依然記得紅紙上墨汁瀉下來的感覺,父親讓我明白了小鎮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1981年高考,平常被語文老師譽為“很有前途”的遲子建作文“跑題”。“40分的作文題就得了5分,分數一下子就拉下來了。”后來,她只上了專科線,進入大興安嶺師范學校。“這反倒成就了我。那里很清靜,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幻想,充足的時間閱讀。”1983年開始寫作,并向雜志投稿。遲子建感恩于“還沒怎么感受到挫敗,處女作就已在《北方文學》上發表,編輯是在自然來稿里把我的稿子挑出來的”。第一份稿費,她拿去給父親買了瓶他喜歡的“竹葉青”酒。
師范臨畢業前的數個夜晚,她躲在自習教室里寫《北極村的童話》。“現在我都記得那種感覺,很溫暖,很幸福。”1986年1月,《北極村的童話》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這篇小說給我帶來了成功和后來的運氣。”但遺憾的是,1月6日,也許就在這期《人民文學》郵寄往黑龍江的途中,父親因腦溢血猝然辭世。“他最終沒有看到。如果能看到,他會很高興的。他是如此喜愛文學。”二十多年后提起,哀傷讓遲子建哽咽。“那一期雜志的封面,被我的淚水浸透了。”
現在,她每年過節都會到父親墳頭,給父親敬一杯酒,和他說說話。偶爾還會告訴父親,今年的酒和往年有什么不一樣。
-“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只有寫,繼續寫,才可能逐漸超越”
此后,遲子建與“寫作”二字再沒分開過,而“故鄉”又是她筆下頻頻淌出的主題。師范畢業回故鄉當了半年山村教師,1988年她去西安念西北大學作家班。1989年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范大學聯合招收研究生班。那個班級里面很多人,莫言、余華、劉震云……但作家畢淑敏眼中的遲子建,是“一個女孩依著清冷的板凳,慢慢地吃她的飯。她吃得很仔細,吃得很寂寞,一任涼風揚起她修長的發絲”。遲子建說自己不是很合群。那幾年,她的筆下,還是故鄉。
她說自己像老農,“扛著鋤頭,想什么時候勞作就什么時候去勞作。”有人曾指出她的作品有局限,但她面對這一切的方式,就是“寫”:“我只愿寫我想寫的東西,用我認為好的方式去寫,不苛求意義。開始寫時,很少說刻意地,我要寫成什么樣子。興之所至,就是筆之所至。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只有寫,繼續寫,才可能逐漸超越。一個農民,種了幾十年莊稼,總還是懂得把苗子留著,把野草拔去的吧。”
2003年,遲子建的長篇《越過云層的晴朗》出版時,出版社說她的小說名字不打眼,叫她改個名字,她沒干:“除了向文學本身妥協,我不會向任何東西妥協,包括市場。”母親曾與遲子建看過一部好看的“兩個人的電影”,便慨嘆,“我明白了,咱倆看的電影,就跟你寫的那些書似的,沒多少人看啊。”對此,遲子建一笑置之。日記里,她寫道:“在世界上種種的游戲中,最沒有詩意的就是財富的游戲。”
-愛人不見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來了
“百度貼吧”里,有遲子建2001年的部分日記———“一大清早,為了看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我和丈夫早早就起床了。”“2001年4月9日頸椎那里又難受了……自從查出了毛病,只要和黃在一起,他每天都要給我按摩一會兒,他不懂穴位,完全是亂按,但奇怪的是居然很有效果,我不覺得脖子發皺了。”
“2001年4月18日,我和黃真是可笑,我們去(北京)越秀大酒店做住宿登記時,還掏出了結婚證。結果人家看都不看……進了客房后我埋怨他不該打電話叮囑我帶結婚證,他顯得有些憤憤不平,說這要不是夫妻的話,不是輕而易舉就能住進來么……我很喜歡看他憤世嫉俗的模樣,像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年。”
查看1999年4月7日第9版《環球時報》,記者看到:“塔河縣委書記黃世君告訴記者……”這位“縣委書記”就是遲子建日記里面的“黃”。直到遲子建34歲,“黃”才走入她的世界。“我不屬于對生活要求很高的女人,只是我的緣分到得晚。”遲子建說。1999年,摘取某項文學大獎的她表示:“我并不要成為驚天動地的作家,我的理想只是擁有一個穩定的家,寫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一切美得像電影。
“那是我過得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從創作上就能看得出來。僅用兩年時間就完成了長篇《偽滿洲國》的創作。如果不是那種狀態,我是沒有那種勇氣觸碰那么宏大的題材的。”在日后的散文《在溫暖中流逝的美》中,遲子建也提到同一部小說的創作:“如果我能感悟到我們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四年光陰,我絕對不會在這期間花費兩年去創作《偽滿洲國》,我會把更多的時光留給他……”
2002年5月3日,在哈爾濱開完會的黃世君,在回家途中給岳母去了個電話:“媽,你不要惦記,還有十多分鐘就到新林啦,我們準備在那兒吃了午飯就往回趕。”可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鐘內,他的生命走到盡頭———意外的車禍!
遲子建說,那一刻,她沒有過多的別的感覺,就覺得“委屈”。“我們在一起這么好,他為什么拋下我不要我了?”
據遲子建朋友、作家蔣子丹回憶:“最初的日子里,她常會不由自主撥打丈夫的手機……電話里一遍遍傳出的,總是電腦冷冰冰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然而她欲罷不能,直到有一天聽筒傳出的聲音,變成‘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
“我想把臉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這是本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開頭。此前,該小說獲得了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面對接踵而至的榮譽,遲子建依然自得于“寫了我想寫的,對愛人的哀思也滲透了進去”。這部小說里,女主人公車禍中辭世的丈夫是名魔術師。“他留給我的,就剩一個魔術師的幻象了。一切都像是魔術。他為我開啟了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可那世界轉瞬即逝。”
對于過往的日記,遲子建不敢回頭去翻,但會經常翻看兩人在一起的照片。一部部小說,一篇篇散文,成為了遲子建試圖抹在臉上的一把把“厚厚的泥巴”。2002年,她三個月寫就一部長篇《越過云層的晴朗》。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也就寫了一個月。
-“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變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變小了”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女主人公在獨自遠足時遭遇山體滑坡,列車停靠在一個盛產煤炭和寡婦的小集鎮,“我”目睹了許許多多底層勞動人民的“悲哀”,以及他或她“面對悲哀的不同態度”。遲子建憐惜女主人公邂逅的每一個角色:“和他們的痛苦比,我的痛苦是淺的。生活并不會因為你是作家,就會對你格外寵愛一些。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變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變小了。對任何人來說都這樣。”
“世界上并不只有我一個人在痛苦。”遲子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一句話重復了多次。但她同時強調,“如果你僅僅只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看到痛苦,那就是我的失敗了。”
讀讀書、寫寫字、用不賴的廚藝“犒賞犒賞”胃、喝點紅酒、散散步,這就是比較標準的“遲子建的一天”。時至今日,她“在電腦上寫作,總感覺有些別扭”;“有的時候打字跟不上文思,一個精妙的詞匯往往在爆發的一瞬間溜走了。看來以后寫長點的小說,還得走老路子,先在本子上寫一遍,然后再用電腦抄改。”兩個月前,只會用“智能ABC”打字的她,學會了上網。而上網,也就限于收發一下郵件。對網上海量的信息,她沒有占有的欲望,也就從不在網上看新聞或者瀏覽點別的什么東西。
三獲“魯迅文學獎”,在許多人眼里是奇跡,但在遲子建看來就似“一陣一陣風吹過臉龐”:“風吹在臉上很舒服,但如果風不吹過來,人也照樣往前走。”遲子建現任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采訪中記者無意間問及這個頭銜,她笑了:“如果別人看到遲子建,只想起她是作協副主席,或是別的什么頭銜,而不是她的作品,或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那是她的悲哀。對一個作家來說,作品才是最好的‘頭銜’。”(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