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我所尊敬和喜愛的作家。在世時,人們習慣稱他為“汪老”,兒女們則親昵地叫他“老頭”。我和汪曾祺先生交往并不多,但喜歡讀他的作品已經幾十年了。那還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剛走出校門的時候。在西雙版納一個傣寨,一個草木萌發的季節,我讀著《詩刊》創刊號,一首散文詩叫《早春》,就那么兩句,我至今還能背誦:“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梢,完全不像是葉子。/遠樹的綠的呼吸。”
好一個“遠樹的綠的呼吸”!寫盡了“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那種氤氳、朦朧的春色。我從此死記住“遠樹的綠的呼吸”這個佳句,也記住了作者的名字——汪曾祺。后來讀他在文學界備受贊揚的小說《受戒》,再后來,又讀了那些引起更大反響的一系列散文和隨筆,我才知道,他是聞一多、沈從文的學生,還在我牙牙學語時已就讀西南聯大并開始寫作品了。也是從那時起,他和云南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我認識他時,他已到須眉夾白的耄耋之齡。
1991年,中國作協組織一些作家來云南參觀訪問。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從未晤面的女作家凌力到昆明后就打聽我,向我轉告張潔的問候。我知道后馬上到賓館看望他們,凌力正好和汪曾祺在一起聊天。也許汪老和凌力、張潔都合得來,我們也就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我當即請凌力和汪老到家中小坐,并囑家里趕緊準備幾樣小菜。家里人為臨時弄不出更多的菜深感不安,汪老大聲說:“有酒就行!”一句話讓我想起了他寫的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寫的是抗戰時期的昆明,憂國憂民的西南聯大學生在北郊蓮花池泡酒館喝悶酒。今天車水馬龍的昆明蓮花池畔,那時可是荒郊野店。想想淫雨綿綿,苔厚花濕,一杯濁酒一個人,那氛圍何等郁悶。今天我可得讓老頭子喝個痛快。忙不迭把日本翻譯家川口孝夫先生送的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打開,那一天他果然喝得非常盡興。席間東拉西扯,在談及作家的想象力時,他說:想象力很重要。別說作家創作離不開想象力,便是廚師做菜,也不能沒有想象力。一個只按師傅教的方法去做菜的人,永遠成不了好廚師。你得自己去實踐創造。他說從來都說豆腐是鮮嫩的好吃,不見得。發了霉的臭豆腐不就是別有風味么。那個最初把豆腐弄臭的人就是一個富有想象力的人。由此又說到久負盛名的長沙火宮殿臭豆腐,說毛澤東就很喜歡吃。改革開放初期,這個老字號還曾打出一條廣告道:“最高指示:還是火宮殿的臭豆腐好吃!”汪老在念這句話時改用一口地道的湖南腔,“吃”讀成“恰”,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他則一臉正經,一副虔誠的樣子。他幽默、隨和、博學卻又不賣弄,那種平易近人、平等待人的態度,使人一看就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好老頭。
那天,他乘酒興一口氣給我留下兩幅字。其中一幅是這么寫的:“羈旅天南久未還,故鄉無此好湖山;長堤柳色濃如此,覓我游蹤五十年。”頗具唐風的七言絕句,流露出他對昆明那種強烈而纏綿的感情。
這就是汪曾祺先生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樸素、平和、幽默,還很博學。這一切,構成了他的人格魅力。我后來又認真研讀他的一些作品,發現“文如其人”這句話,起碼對散文這種不能做假的文學形式,是正確的。讀汪曾祺的作品,你首先感受到的是那種平和與恬淡,不造作,不花哨,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每句都是那么樸素、實在。他極少用比喻,甚至不用形容詞,文字功力已經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程度。讀他的文章,你會感到一顆善良的知識分子的心躍然紙上。
那天汪老來我家,原先不曾想到要寫字,因之沒帶圖章,留給我的兩幅字至今也就只有署名而無印章。我擔心別人把他的真跡也當偽作,我說要蓋上圖章,否則就應了《紅樓夢》里的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了。汪老當即保證,他還要來云南,下次一定補蓋。
1996年,汪老果真又回到“覓我游蹤五十年”的昆明。我在他行前的一個晚上到住處拜訪,并請他補蓋章。老人顫顫巍巍地找了好半天圖章,沒找到,最后說是忘在玉溪了,最終還是沒蓋上。在場的高洪波兄提醒我,干脆讓汪老回北京給畫一幅畫吧。汪老欣然應允,使我喜出望外。汪老的畫我也喜歡,和他的文風一樣,他的畫風也非常隨意、平和。
本以為老人家歲數大了,未必記得住他的承諾。孰料不久就收到他贈我的畫,滿滿當當一幅紫藤,留白不多,落款仍是“張長兄”,除一方鮮紅的圖章蓋在名字下方,又加蓋了兩枚閑章:一枚橢圓,陽篆,刀法秀氣,鐫句云:“人與書俱老”;另一枚方形陰篆,四個字刻得很凝重,曰:“信可樂也”。畫于一九九七年,當是他生病前畫的吧?從這件小事來看,汪老確是一位守信的人。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汪曾祺。他的善良、真誠和文如其人,正如他自己所描繪的:
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
寫作頗勤奮,人間送小溫。(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