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寫稿子寫了一輩子,投稿子投了一輩子,和兩個編輯交道也就打了一輩子。
在我的印象里,最本分正直的一位是我的啟蒙編輯顧仕鵬!犊滴醮蟮·奪宮》書稿未成,顧老師就告訴我,“你一定要把康熙這個人的陰險、毒辣、虛偽和殘忍……這些方面寫足!蔽耶敃r答道:“
不能這樣寫。康熙是‘大帝’,一定要把‘大’字寫足!蔽覜]按他的意思去作。
世上的道理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似乎永恒不變。當時二月河只是一個小小文津渡口的“過客”,我自己也曉得只有任人家責任編輯“欺”的,只有受欺的份兒。我所以敢作“不能這樣寫”的“仗馬之鳴”,是因為我懂得,如果我不能接受領悟編輯的話意,即使“努力去作”,也巴結不上編輯的思路。與其左右為難,不如“頂”字為好。
然而,顧仕鵬似乎沒有“店大欺客”的這思維。康熙第一卷小磨小擦,第二卷則大磨大擦,幾乎翻天覆地。有時二人爭得面紅耳赤,有時甚或拍案而起,但終久沒有把稿子出書的事給廢了。可見他是沒有私意的。
我見過提著一籃小雛雞去“貢獻”編輯的,也見過被編輯一頓狗血淋頭罵得蹲在石墻角摟頭大哭的。這很簡單,作者知名度不夠大,有求于編輯——倒過來說,編輯掌握著“發(fā)稿權”,一言可以興爾邦,一言則能喪爾邦,萬萬是不能開罪的。顧仕鵬卻永遠是一副朋友和老大哥的嚴肅面目:你來鄭州住我家來,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沒有床就睡沙發(fā)。沒有客氣,有的只是真切地照拂。說到“事上”,各說各的。吵紅了臉,該吃飯時“請坐,拿家里最好的東西給你吃”,吃完飯咱們接著吵。我也從沒想到過送他雛雞之類的意思。直到他退休了,老了病了,臥床不起——我聽說了,這時我已闊了點兒,給他寄了三千元——老實說,這也是根據他平時為人的廉正表示的一點點心意,很薄了。但沒幾天他就托人把錢送了回來,鬧得我微汗。
大約在《康熙大帝》第二卷尚未出書,我正和顧老師“吵稿子”的時候,周百義來了。
他看上去很弱,也瘦,身上挎?zhèn)帆布提包,說是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小編輯,是個只有初審權的小編輯。很寒儉的樣子,自我介紹說,“我在湖北工作,但我是信陽人。”
我當時已經出了第一本《康熙》,印了7萬多套,第二本也基本成型,即將付梓。名氣不算很大,但鄭州廣播電臺天天都在播我的小說,按現在說法,“區(qū)域性”的名氣已相當可以。自然的,我也許就有了點牛氣。我告訴他,“我和黃河文藝出版社合作得很好,不打算在你們那兒出書。”他則說,“沒有聽說哪個作家專門給一個出版社出書”,也沒聽說哪個出版社把一個作家“包起來的”。他還說,你走過了“黃河”,再走過“長江”,你就占領了全中國。
他很執(zhí)拗,堅持說,“我就住在南陽,你寫一章我?guī)ё咭徽。?
好說歹說,我才勸走他,條件是“雍正的書給你(長江)”。
有點意外的是,《雍正》第一卷出版后,我把第二卷書稿寄去,周百義卻調離了出版社,到湖北省新聞出版局工作去了,也升了。再意外的是,他反復強調,不能給我退稿。他認為《雍正》是“傳世之作”,他堅持仍要當這責任編輯。
讀過我的書的人都曉得,《康熙大帝》第四卷與《雍正·九王奪嫡》寫的是同一時期的人與事,未免就有相同的情節(jié)與表述?滴醯臅殉,《雍正》稿子在出版社,周百義卻不是出版社的人,卻又當著責編。若許情形,誰都能明了其中的不便與尷尬。
大約一兩年的光景吧,周百義終于調回出版社了,當了領導,三卷書全都出來了。他告訴我他與出版社的艱難談判出書經歷,真的讓人有些鼻酸。他的堅忍與韌柔個性,真的十分突出。
他年輕,也確實有點孩子氣。有次他來討稿子,我說“沒有”,這時我們熟得很了,他說“不信”。他就蹲在我的稿子箱前,看著我翻積稿,瞪著眼:“那,那不是一篇?還有那一篇!對,就你手底下那個……也是一篇!”有點像小孩蹲在窩前看母雞下蛋,下一個收一個,“那,那里還有一個蛋”,他也就又為我出了《匣劍帷燈》這部散文集。
去年吧,聽湖北有人說閑話,說周百義吃了我版稅酬勞的“回扣”。我一聽便啞然失笑。現在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能出我的《落霞系列》三部曲,是“物競天演”的結果,周百義在激烈的較量中擊敗了黃河文藝出版社、甚至擊敗了中國作家出版社,才把出版權奪在手中。很多人現在還不甘心,還在打這部書版權的主意,直到今天,還有人來電問我:“與長江社的合同到期沒有?我們的實力比他們大得多”——這么多的人爭搶給我出版,條件也都不菲于湖北,我憑什么讓周百義吃我的“回扣”?白癡才會如此。
人要活出精神來。人與人之間有遠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在支撐。細心的讀者會看出,《乾隆皇帝》的第一卷出版比《雍正》的第三卷更早,這是有原因的。當我寫完雍正第二卷《雕弓天狼》之后,老編輯顧仕鵬“要退”。他捎話說,希望退休前再與我合作出一本書。因此,我停止了雍正第三卷的寫作,而搶先出了乾隆的第一卷。
我與長江社最初簽約,是稿費制。周百義想讓我多拿一點錢,他們辦有《當代作家》刊物,于是主動提出先連載再出書。合同未到期,長江社又主動把稿費改為版稅,為的就是我能“多得一點”。他無非就是希望我能和湖北的“長江”保持更好的情分與合作。這個心我不能不領情。
顧老師與百義都有幾年沒見了,不知現在如何?《鄒陽獄中致梁孝王書》說,人之交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知與不知而已也。(二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