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作者這個職業在我家不祖傳。我對它沒有任何的道德責任。我媽不識字,我媽的媽更不識字,到了我,才以文字為生”
★ 文/羅雪揮(本刊記者) 周月曦
攝影/甄宏戈(本刊記者)
會議室里,即將推出新作《我叫劉躍進》的劉震云,煙不離手,兩眼時常望著天空或者更遠的地方。為人極和氣又極有鋒芒,一句話就能賓主俱歡,但是寒暄后,言語中他冷不防就起跳,你回過神來,老劉家的包袱早已經抖出十萬八千里了。
“寫作”因為生活擰巴了我
中國新聞周刊:你形容劉躍進“猶如一只羊,無意中闖到了狼群里”。你是怎么定義“羊”和“狼”的?
劉震云:其實“羊”和“狼”是一個比喻,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羊,一種是狼。但它又不僅是一個比喻,它還可能是觀察世界的一種角度,我覺得這個觀察的角度除了非常有民族性之外,也非常有趣味。有趣本身就是有審美價值的。
“羊和狼”,同樣也是一個角度問題,在生活中,有的是吃人的人,有的是被吃的人,但是這兩種人可以轉化,羊漸漸可以轉成狼;狼呢,漸漸地到一定階段也可以轉變成羊。就好像是善惡一樣,沒有絕對的善惡,你這人特別的善良,那也有特別不善良的地方。最可笑的在生活中還有許多人,在羊向狼轉化的時候,轉化成一半,停在那兒了,半羊半狼,他自己也鬧不太清楚,到底是個羊還是狼。有時候他忘了,該露狼臉的時候他露羊臉,該露羊臉的時候他給你露狼臉,也很有趣。
還有一個詞是“偶然”。當兩種不可掌控碰到一起的時候,會發生化學反應,接著會出現第三種不可掌控的狀態。這個時候出來的往往就是喜劇,是幽默。不是“羊吃狼”多么吸引我,而是背后藏著的東西引起我的興趣。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不可掌控”就是我們生活里的常態?
劉震云:我覺得是一個常態。還有一個詞,“尋找”。這我也特別感興趣。里面所有的人都在找另外一個人。他在找他,他又在找他,其實反映了我們每一個人,心里都在找什么。這個“尋找”對我來講,也是特別有吸引力的。還要看這個“尋找”是什么樣的尋找:羊找羊,這個尋找不稀奇,狼找狼它也不稀奇;羊在找狼,狼也在找羊,找親人都沒有這么激動過,撕心裂肺過,就有點意思了。
還有一個詞,是“極致”。在生活中,這個人很“極致”就顯得有點獨,絕了后路。但如果是藝術作品的話,“極致”則是另外一種戰爭:有時需要孤軍深入,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對于小說人物的深入,對接近事件的真相,包括真相背后的東西有好處。
中國新聞周刊:你想要表達的“極致”究竟是什么?
劉震云:在《我叫劉躍進》里面,極致反映在整體上。過去寫東西是生活和人直接的關系,好多作者都說寫作是因為生活感動了他,或者憤怒了他。過去我也這么做過,包括《一地雞毛》《溫故1942》。但是寫到一定階段的時候,我發現不是因為生活感動了我我才寫作,而是生活擰巴了我。一天十件事,有八件是擰巴的。我們大到觀察一個民族,小到觀察一個人,全是這樣。我試圖把骨頭縫里散發的擰巴通過寫作再把它擰巴回來。
這個擰巴在這里非常的極致。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是什么使得大家這樣擰巴著?
劉震云:我覺得是一個民族的邏輯思維問題。而且不但存在于現在,也存在于過去,不但存在于中國,也存在于全世界。比如講伊拉克戰爭,它的發動包括到現在的結局,全是擰巴著的。
我向往的是“會心的一笑”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么理解“幽默”?
劉震云:小說是寫不完的,幽默也是無窮無盡的。一種“幽默”是這個人一說你就笑;還有一種他說的時候你沒笑,出門笑了,回家洗洗的時候又笑了;第三種幽默是說著說著給你說哭了,就像伊拉克絞薩達姆,一個人死了他的弟弟也死了,我們撲哧笑了。我們的人性有問題啊,但是你又不能不笑,悲劇經不起推敲,所以出來一個喜;第四種幽默是我比較向往的,說的時候也沒笑,或者笑了也不要緊,出門沒笑或者笑了也不要緊,回家洗洗睡的時候沒笑或者笑了也不要緊,但是多少年后想起來,心里笑了,叫會心一笑。
前三種幽默笑的是詞語,后一種幽默笑的是細節、事件、話語背后的這種不同的見識。前三種幽默說的是山間的事、登山的事、山頭的事;后一種幽默說的是被深山埋藏的事,漫山的大雪把這個山覆蓋了,這是雪山下的幽默。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作品還是典型的河南化,比如劉躍進還是一個典型的河南人。
劉震云:對,但是我也開始正經說話了,我也不茍言笑。我已經不是河南人了,變得和老張、老李、張千、李萬一樣了,但是這是一種擰巴。我就想把這種擰巴表現在我的作品里,我寫作本身不辛苦,如果沒有這個樂趣,我不干這個。正因為成了張千李萬,我開始想找我曾經向往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你想找回的是什么?
劉震云:最根本的東西就是“會心的一笑”。除了會心的一笑,它外在的形式和架子也還是有的,比如“胖和瘦”“羊和狼”、不可掌控的狀態啊,包括“尋找”。尋找的過程就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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