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同情的想象捕捉經驗
想象力得能把一件事的本質凸現出來,其實就是一種廣泛的認知與同情。
一件藝術品要創作,包括一篇文學作品,需要一些條件—知識、經驗、想象這三樣東西。
如果我們去登一座山,登山之前要知道這座山叫什么名字?上面哪兒有一座廟,有一座佛寺或者有一所道觀,相傳有什么高僧在里面住過,發生過什么傳聞,是什么朝代建的,如何如何。這些都是知識,我們如果要寫一篇游記,這些知識是不可缺少的。當然,這些不見得都能派上用場,凡你所知道的,不見得都在游記里面如數家珍地寫出來,那是地方志,或是一個報告文學,說不上是純文學作品。所以除了知識之外,你要真正去登山,知道山路的曲折,別有洞天,景色獨好。可就是這樣你也未必能寫出一篇很好的登山記來,因為還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要把這個知識跟經驗調和組織起來,這就是想象力。用想象力,結合知識和美感的經驗,就可以寫成的一篇精彩的游記。可見想象力多么重要。
柳宗元是中國文學史上寫游記的一個始祖,《永州八記》是他的杰作。其中有一篇叫做《鈷鉧潭西小丘記》。他是這樣寫的:“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說這個鈷鉧潭邊山上的石頭突怒偃蹇,已經有人情的味道在里面了,石頭已經有一點人格化;后面說它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多得不得了,都數不過來了。接著他說“其嵚然相累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石頭相壘一路下坡來像牛馬到溪邊來飲水;角列而上者,好象熊羆上山一樣。他的想象力,就是用野獸來做比喻,所以這第三個要素就是想象力。
所謂想象力到底是什么呢?胡思亂想不能叫想象力。想象力得能把一件事的本質凸現出來,有感性,可以做美的關照。我覺得想象力,其實就是一種廣泛的認知與同情。比如說你寫一只狗受傷了,躺在那兒,寫它很可憐,你一定是同情這只狗,設身處地:你就是那只狗,你受傷了。你同情萬事,甚至于去認同萬物,有這樣心腸的人,才能夠成為藝術家。一個人要有同情心,你寫樹就要變成樹;寫知了就要變成樹頭的、樹梢的一只小知了。藝術家一定要能設身處地進入萬物,與他們同在,這就是想象力的可貴。
我再舉一個例子,宋朝的一位文人叫王質。他一次旅行到了山上,很有感慨,寫到“天無一點云,星斗張明,錯落水中”,到第三句完了,還不是很有想象力。寫景是不錯的,星斗張明,錯落水中。然后說“如珠走鏡”,那水如果說水面很平,星光落在上面,好象一面鏡子上面有許多珠子;如果水面是在波動的,這個珠子落在鏡面上就會滾來滾去。這個想象力就加深一層了,有曲折了,這就比較妙;而且呢“不可收拾”,滾來滾去,你沒有辦法叫它停下來不動。因此星斗的反光,就好象在境面上滾來滾去,這是一種很好的想象力。
我也寫過很多游記,好多年前我在香港的中文大學教書,我宿舍的陽臺是朝著西邊的,所以天晴的時候,像今天這樣晴天,落日西下,就在我的陽臺前面。而且我的陽臺前面還有一片草地,草地外面是松樹林,夕陽落在松樹林的背后,使晚霞跟松樹相映成趣。于是我寫了一首詩叫《山中傳奇》,“落日說黑蟠蟠的松樹林背后,那一截斷霞是他的簽名”。我把簽名這件事情更推進了一層,用人事來說明自然之變化,說到落日還沒有完,落日說,這個晚霞是我簽的名,美則美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你們要看就趁早,從艷紅到燼紫,從紅到紫慢慢淡下去,有效期間是黃昏。什么叫有效期間?我們拿到一張支票,一年之內就要兌現,過了一年這支票就要作廢;落日說了我簽的名,我開的這張支票很美,不過時效不是很長,你們要看就趁早,半小時后,我這晚霞就收回去了。所以就像一個人簽名,簽在支票上,而支票的有效期間是有限的,等于落日簽名是簽出美麗的晚霞,給我們看,供我們欣賞。我們要趕快用眼睛去看吧,到了夜晚來到的時候,黑暗就取代晚霞了。所以用人事來說明自然之作為,這也是一種同情。而且我說落日說的,落日好象是一個人,它的簽名很漂亮。這就說明,你有知識有經驗之外,還要有一種想象,這樣才能把這個經驗捕捉住。
用間接的經驗體驗人生
世界上有許多藝術的主題,不是由藝術家切身去觀察、體驗才創造出來的。
蘇東坡有一首詩很有名,“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第二句是最有名的,“春江水暖鴨先知”。有人看了就不服氣:蘇東坡為什么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呢,為什么鵝就輪不到呢?你這個東坡居士對于鵝有偏見。其實他沒有看清楚,蘇東坡的題目說得很清楚惠崇《春江晚景》。惠崇是一位高僧,他畫了一幅畫,畫上面竹外桃花,春江水暖,畫上是鴨子,不是鵝,也就是說,春江水暖鴨先知,是誰的直接經驗呢?是惠崇的經驗,是惠崇的美感經驗,他畫出來了;蘇東坡呢,當然不是沒有看過鴨子浮在水面上,但沒有把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個經驗凝定,具體地寫成詩,是惠崇的畫激發了他,畫里的美感,被他轉化到自己的詩里來了,成為他詩句的美感。
在這里我就要說到寫實主義這件事情了。寫實主義是在西方興起來的,19世紀有一些小說家,尤其是要用小說來反映社會,來觀察人生,認為一個人的作為,一個人的性格,一個人后來的遭遇表現,大半是由他的社會背景,由他的階級,由他的職業,由他的家庭背景,教育的程度等等來決定的。這本來是文學藝術的一條康莊大道,可是呢,也不見得是全部的真理,因為很多藝術作品,不是這樣子表現出來的。不是由你一個小說家去觀察社會,體驗人生,然后寫成小說,而是世界上有許多藝術的主題,他根本不由你去觀察,更不由你去切身體驗。比如說宗教的題材,比如說傳說,神話,夢幻的東西,這是另外一種主題的來源,而這種來源的主題還多得不得了,曾經促成了很多杰出作品的誕生,傳諸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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