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
提問:詩人是不可以很現實的,但是詩人的作品又離不開現實,請問您如何把握這個,就是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的關系?
余光中:你的問題就是說,作為一個詩人如何處理生活與現實的關系是不是?你用了兩句成語,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很好。入乎其中就要投入生活,出乎其外就要保持一個距離,在恰到好處的美感距離,來表現你投入時候的經驗。所以作為一個藝術家,包括作為一個詩人,當然要有生活經驗,可是等到你要創作的時候,就要從主觀者變成一個旁觀者,你投入生活的時候是主觀的,等到你要寫作品,來表達你投入生活的種種感覺的時候,就不能那么熱衷,因為很多人,他的切身經驗太可貴了,于是他就大聲疾呼地寫出來,那個經驗沒有表現得恰到好處,如果你想,曹植被他的哥哥迫害,哥哥命令他,你走七步要寫一首詩。于是他寫出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首詩,用一個煮豆燃豆萁的意向,間接委婉地說出,本是同根生,兄弟不應該互相斗爭。這個比喻就恰到好處。如果他那個五言絕句是“你我本兄弟,相害何太急”,那就不是藝術品,也不是詩,因為太直接了。所以你要找到一個恰當的距離,找到一個恰當的比喻,使實者虛之,虛者實之,這樣才能成為一個藝術家。
提問:余老師您好,我想問藝術和人生究竟是什么關系?
余光中:我們的社會,經濟發展很快,可是接下來,衣服足,要知榮辱,知榮辱就是人文。道德的情操,個體與群體的關系,這些都是人文。那么人文跟藝術有什么關系呢,可以這樣說,人文感性化了之后就變成藝術,藝術知性化了,就是人文,人文比較是文化的累積,它保留一些精神價值,而藝術呢,是那些精神價值的生動、深刻、優美的外在的表現,所以,如果能夠把握這兩者,我們的中華文化,不但可以繼承,而且可以進一步的發揚。
提問:余先生我幾乎通讀了您所有的作品,我覺得您的風格變化很大,是有什么特殊的事件促成您風格的變化呢,還是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探討?
余光中:風格多樣,因為我長壽。(笑聲)我剛才都解釋過了嘛,江郎才盡的問題,就是你要保持兩種敏感,第一對于生命敏感,第二對于語言敏感,那就不會江郎才盡。現在我對很多事情還覺得很有興趣。覺得非寫不可。另外呢,我覺得,我們的中文,母語也還沒有被韓愈,曹雪芹用光,還留下一些空間,我們還可以拿來,用不同的方式表現,至少李白沒有坐過飛機嘛。
提問:古典詩詞的創作有固定的規則,比如說押韻、字數、平仄等等,但在現代詩中不會有這些規則來限制語言的表達。您怎么看待古詩和現代詩這兩種風格?
余光中:這個題目不小,我簡單地答一下。所謂現代詩,一般人的印象,是西化的,覺得是西洋的,其實不必然,像我自己,當年為什么寫新詩,就是我不太喜歡當時的新詩,我覺得我不如自己來寫,那問題就是說,我們到了現代,古詩可以一直繼承下去,不過呢,它的可能性,就是它可以寫的方式,差不多也發展到一個程度了,我們也可以參考外國詩。所以呢,四五以來的詩人作家,往往都想調和中外,像民國初年,不單是西方的,印度的泰戈爾,日本的俳句,也都是當時詩人把它來融入中國的,然后用白話寫,胡適所謂先有文學的國語,然后才有國語的文學。所以現代詩,這個詩法的對象很多,有些外來的影響力,可是你一定要有相當的功力才能夠調和中外。至于說格律呢,古詩自有格律,新詩呢,很不幸,很多人迷信自由詩,好象自由了,你就管不著我了,我好象什么束縛都沒有了。問題是所有的藝術,都沒有絕對的自由,還是要有一個游戲規則,游戲尚且要有規則,藝術怎可沒有規則?問題是你可以不遵守古人的規則,不遵守外人的規則,你不能不自創一種規則,自己可以遵守,從者也可以來學習,所以有自由獨創新規則,可是沒有自由拋棄所有的規則。而古人的規則也不是一成不變,同為兩大詩人,李白和杜甫,杜甫比較守規則,杜詩是在格律里面變化;李白往往是在格律之外變化,所以我認為李白是古代一位偉大的自由詩人。《蜀道難》它不是很合規則的,所以李白的古風特別的好。李白的那首《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開頭幾句很有氣派,可是不很合文法,“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多么壯闊!可是“昨日之日”,并不是很好的修辭;“今日之日”,也很累贅嘛!可是李白需要多轉一個彎,他才宣泄得出來,所以我們讀下去,還是覺得非常好。李白打破格律我們叫好,杜甫遵守格律,顛來倒去還是在格律之內,我們也覺得非常之好,同樣的好。
提問:余老師您好,我想問一下,在文學創作中,您如何看傳統與西方的因素,是側重于某一個方面呢,還是要將兩者完美地結合起來?
余光中:您說一個作家要不要調和中外,調和中西,恐怕是免不了的,因為從“五四”運動到現在,將近100年了,這個世界早已經敲過中國的大門了,所謂全球化也不是從今天開始,說得近一點,從“五四”就開始了,更早一點的話,明朝也就開始了。經濟全球化要影響到政治和文化,因此更需要認清楚自己站在哪里,認清楚自己的民族站在哪里。我們也可以吸收外來的很多優點,像我們歷代的王朝,也吸收了外來的很多文化,而形成后來的更豐富的中華的傳統。所以調和中外呢,都恐怕免不了,否則的話,我現在可能還在寫律詩。
“五四”那個時候,有很多留學生回國來,就造成中國很巨大的變化。不過一個人,可以食古不化,也可以食洋不化,如何消化在外國學到的東西,還是非常重要的。影響我寫詩的最大的三個因素,第一就是古典的傳統,中國的古典文學;第二是外來文化的影響;第三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學。我覺得一個人有志于文學創作,對于這三種傳統多多少少都應該有一點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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