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群是當今著名的海外華人藝術家,生于1920年. 1935年進杭州藝專學習中西繪畫,畢業后他先后在南京中央大學和臺灣師范大學任教。1955年赴巴黎習畫創作,1956年開始創作抽象繪畫。五十年的探求,朱德群先生取得了卓越的的成就,成為一位享有國際盛譽的抽象藝術家,他于1999年榮獲了法蘭西藝術院院士的榮譽,成為該院兩個世紀以來首位華裔院士。 中新社發 冬叢夏草 攝
朱德群先生油畫作品《紅雨村﹐白云舍》﹐創作于1960年。 中新社發 宋吉河 攝
|
記者/林曉軒
朱德群1920年生于江蘇省一個醫生世家,1935年進入著名的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學習西畫,1955年來到法國定居巴黎,并逐漸贏得國際聲譽。1997年12月17日,他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的華人。
日前,《環球》雜志記者在朱德群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家中,在他自己創作的油畫前,聽他講述了自己與繪畫的故事。
《環球》:朱先生,您能介紹一下自己是如何取得今日的成就嗎?在您看來,畫家要想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朱德群:我的經歷很簡單。我父親是醫生,喜好繪畫,也非常鼓勵我學畫。我從15歲進入杭州藝專,便“為藝術而藝術”,沒想過前途問題。畫家應當遵循自己的想法發展,這是原則問題。
我進入藝專之后,一心想著畫畫,同班同學都去教書了,我就留在學校里,因為當時學校要辦研究院。留了半年,研究院沒有被教育部批準,校長呂鳳子先生就讓我作助教。我從沒有想過做其他事,好多次高薪機會都沒有接受。我在臺灣呆了四、五年,《聯合報》的主筆是我的朋友,他讓我去編諷刺畫版,薪水高得很,我沒有做,因為漫畫和純繪畫是不同的路,會影響我純藝術的發展。
到巴黎后,我對自己的要求是保持一種慣性。看過我的畫的人知道,從藝專畢業到現在,我的畫是“一貫”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這種風格可以慢慢轉變,但不會是今天一個樣,明天另一個樣。
畫家的工作必須堅持自己的見解,最重要的則是誠懇。只有誠懇,才能出來自己的東西。成就與否,是別人的問題,我自己無所謂。
《環球》:您是怎樣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的?我們知道,以前從來沒有華人進去過。
朱德群:我開始并未想過要進入法蘭西學院。我有一位雕刻家朋友在1989年進入法蘭西學院,之后便一直建議我試試。
我進入法蘭西學院比一般的畫家麻煩,因為我畫的是無形的畫(抽象畫),而當時入選法蘭西學院院士的畫家的畫都是有形的。要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必須由所有院士投票,超過半數人同意方可入選。當時學院里沒有東方人,我又只認識一個人。事后得知,院士們研究了我的畫冊后,有人反對,有人贊成,所幸贊成者過半。
《環球》:您一直對母校杭州藝專念念不忘,為什么呢?
朱德群:杭州藝專的教授非常好,鼓勵學生向前。那里教學嚴格,辦學方法、路線與歐洲相接。林風眠校長是真正的畫家,不是搞行政的。
我1935年進入杭州藝專,當時學校的圖書館可以見到幾乎所有的巴黎藝術雜志,學生們都曉得巴黎繪畫、畫派等的轉變,這樣到巴黎學習就不存在銜接問題。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四五十年以前,國內好多畫家來到法國,看不懂巴黎的繪畫。教育可以影響到學生后來的成敗。
《環球》:在您看來,傳統的中國畫與抽象畫是怎樣的關系?
朱德群:其實,中國歷代的繪畫一直很抽象,只不過中國人一直沒有用“抽象”二字。
仔細觀察十五六世紀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都是自然的再現。相反,中國唐宋時期的山水畫則跟我們眼睛看到的實物差別很大。中國古代藝術方面的成就來源于文學,唐詩宋詞也是抽象的,以此角度看,中國繪畫與詩詞正好吻合。
所以我講,中國的繪畫一直有抽象和半抽象的意義存在。中國的田園詩、山水畫講究的意境就是抽象,寫意就是抽象的內涵。不像歐洲文藝復興前后期畫的人,都是寫實。中國畫家出自文人,畫的意境較高。尤其中國書法,如狂草是極抽象的作品,與繪畫同源,不可分割。
《環球》:畫抽象畫的技巧何在?
朱德群:最主要的,是要有想像力。沒有想像力,就很難有進展。有了想像力,才可以進行抽象創作。然后是用知識充實自己的繪畫——繪畫是精神的交融。例如我,一直在自己的道路上走著,變化著,每一次思想的轉變都帶來繪畫的變化。
《環球》:從中國到法國,您怎樣面對兩種繪畫藝術的反差與融合?
朱德群:我剛進入藝專時畫了很多水墨畫。我本來想進國畫系,但杭州藝專沒有國畫系,于是進入繪畫系。繪畫系以西畫為主,中國畫很少。水彩油畫畫得多了,我便放棄了水墨畫,因為我發現中國畫的教學以及一些人學畫的思想上有問題。
中國人喜歡臨畫,認為“亂真”很重要。這是錯誤的,即使達到“亂真”的地步,畫的仍然是別人的畫,自己沒有進行創作,成不了畫家。臨畫應該研究、懂得創作者的思想和對自然的認識,然后由此意會到另外的東西。“亂真”不是目的,僅是技巧,而技巧是死的。臨畫者屬于工匠而非畫家。
畫家最主要是表達思想,這和寫文章一樣。你在中國受了教育,到歐洲來了解西方,中西文化的交融好像咖啡加牛奶,融合在一起分不開。東西方的文化、思想都了解之后,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了,畫出來的畫當然也不一樣了。
這是文化的自然結合,不是自己強加的。比方說我閱讀了中國的古典文學和西方的經典名著后,思想上的混合辨不清何為此,何為彼,因為人的思想變了,看東西的思路也寬廣了。
《環球》:您的作品,確實是抽象畫中透出水墨畫的痕跡。
朱德群:我在中國受過教育,不是我一定要這樣做,而是很自然的流露。有一次,國內來了一個畫家,畫的是漢朝漢磚上的圖案,用油畫顏色襯在一旁。他問我的意見,問得很誠懇,我只好說,這些東西是漢朝的,是我們的祖宗發明的。你現在搬來,不是你畫的,更不是你創造出來的。你這樣做是為了告訴外國說,我是中國人。其實你是中國人,用不著說別人也看得出來。
你接受了中國文化的教育,如果你能表達出你的思想,別人就會感覺到,用不著說出來。這是很自然的過程,用不著硬搬。藝術創作需要自然流露,硬搬是不對的。要有自己的看法。最重要的,是要了解、懂得中國的傳統藝術,另外還要掌握西方文化,融會貫通,這樣視野才會開闊,工作與思想也會因此受到影響。
《環球》:現在一些中國畫家嘗試在水墨畫中注入抽象畫的元素。
朱德群:這是很好的現象,因為時代在變,不可能還是1000年前的老樣子。國內的水墨畫畫家,我覺得比較好的是李可染、吳冠中、傅抱石等,他們是杭州藝專學西畫的。學西畫的人,再拿中國筆,就不一樣,體現了兩種繪畫精神的融合。
《環球》:現在中國國內油畫拍賣市場大熱,對此您怎么看?
朱德群:現在很多人一畫畫就想著賺錢,這完全走錯了路。畫家作畫應當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為了別人或者別的目的。
我對現在國內繪畫市場的情況不太熟悉,但感覺太亂。聽說國內拍的很多都是假畫,這在法國是絕不允許的。我最近在里爾旁邊發現四幅我的假畫在拍賣。當拍賣行讓我寫證明時,我說這不是我的畫,然后告訴法國警察局,警察局馬上把這些畫收回毀掉,并且告訴我,造假畫的人如果被抓到,會判兩年徒刑。中國拍賣行的方式應該改,所有假的東西都不準拍。這也可以鼓勵畫家往創作的方向上走,而不是以賺錢為目的。
《環球》:也就是說,拍賣市場的紅火并不一定是好事?
朱德群:目前中國藝術市場的某些紅火現象不夠真實,畫的價格很大程度上是人為的。這種情況以前在美國也出現過,拍賣行吹捧某些畫,價錢提得很高,有些人畫了一批畫、賺錢之后就消失不見了,因為他們錢賺夠了,就不畫了。這種人根本就不是畫家。
并不是說誰的畫賣了多少錢就值多少錢。比如梵高去世之前只賣了一張畫,很便宜,現在他的畫則價值連城,畫其實并沒有變。真正的畫家要經歷時間的考驗。現在你可以通過人事關系和其他因素幫忙炒高價格,50年之后,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你的畫。
歷史沒有人情在里面,存在要有真正的內容,畫家最重要的是誠懇。誠懇動人,不誠懇不可能久存。拍賣價格不是藝術家應當關心的問題,真正的藝術家應當在作品上花功夫。如果藝術家在價格上計較的話,那就不必畫了。
中國繪畫市場發展中的問題應該慢慢糾正,要嚴肅一些,加以規范,不能什么人都可以當拍賣師和鑒定師,這在法國就不可以,他們必須通過嚴格考試才能取得資格。
《環球》:您對中國繪畫界的發展有何期待?
朱德群:中國國家很大,并且歷來出畫家,這是好事。但畫家一定要有真本事。中國很早就有畫院,不少皇帝都是畫家。中國繪畫在唐宋時期非常興盛,到明清之后沒有往前走,因為唐宋的作品太好了,后面很多都是抄襲,這樣就錯了。我希望,也相信中國以后會出現一些好的畫家,但需要一些時間。
中國過去關閉太久了,現在打開得很快,需要一些時間讓各方面正規化。現在中國的藝術學校很多,藝術教育究竟應當怎么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法國繪畫界也存在問題,有很多不正常的現象。現在也許是一個過渡時期。繪畫與時代發展、人的生活、科技進步等方面都有聯系。大家都在摸索,都在尋找。但文化不是三天五天就會變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氣高的人就會慢慢轉變過來。
《環球》:您對希望成為畫家的人有何建議?
朱德群:要誠懇,不要有功利心。有功利心將使作品流于浮表,失去內涵。藝術的道路是艱苦的,要有修道士精神,日夜揣摩,再三思考。除了繪畫基礎外,還要充實自己的認識和各方面的修養,如文學音樂等,這樣才能慢慢形成自己的風格。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歡寫毛筆字,喜歡唐詩,尤其喜歡南唐后主李煜的詞,中國的詩詞太美了!
圖片報道 | 更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