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一回,寫賈政之妾趙姨娘,因自己不得志,便與馬道婆串通,對賈寶玉和王熙鳳二人使用魔法。馬道婆收了趙姨娘的銀兩等,便剪出兩個紙人,寫上寶玉和鳳姐的生庚年月,又鉸了五個青面鬼,用針合釘在一起。隨后作法,使賈寶玉和王熙鳳暴病,幾乎死去。最后還是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出現,將賈寶玉身上“寶玉”通靈,好不容易才解救了兩人性命。這便是《紅樓夢》中的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這一回的文字,人們一般都認為,這是舊時代迷信活動盛行的反映。“作法”“魘魔”云云,只是心理惡念愿望,沒有什么真實的依據;有了這一回,恰恰應了人們對《紅樓夢》“滿紙荒唐言”,“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評語。可是,賈寶玉、王熙鳳在發病時的情形,卻在書中留下癥候,如發熱,囈語,不省人事等等,從這些跡象,能不能尋出一點病理的緣由呢?學醫出身,又是文學家、詩人的郭沫若,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曾經對此作過一番探究。
1956年元月,郭沫若在重讀《紅樓夢》時,對于第二十五回,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他結合自己的醫學知識,親身體會,認為這一回中表現的內容,并非“荒唐言”,不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假語村”言,而是有根據的切實陳述。并由此寫出一篇文章《〈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的一種解釋》。
略微熟悉郭沫若經歷的人都知道,他早年在日本,進的是九州帝國大學,專修的是醫科,是嚴格意義上的“科班”出身。只不過后來過分鐘情文藝,加上耳朵重聽,難以用西醫必須的聽診器問病,才放棄了醫生職業。可病的一般機理,他還是十分熟悉的。再加上他自己曾經得過一場與《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里描述相似的大病,有切身體會,故此,在重讀《紅樓夢》時,從病理、病情的角度來研究這次看似荒唐的“魘魔法”之類,才算是探到了似乎迷信現象下面的事理真實。
郭沫若首先研究了賈寶玉和王熙鳳的病情:“賈寶玉的病是突然發作的,得病是在春天。”由此向前,熟悉本回的讀者都知道,趙姨娘的兒子賈環,因心存嫉恨,故意用燃著的蠟燭倒在寶玉的臉上,蠟油燙起了一溜燎泡。可郭沫若認為:那并不是病源。根據后面的敘述,寶玉是突然病發的。他一下子叫起了“頭痛”,又是蹦跳,口里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寶玉這邊還沒鬧畢,鳳姐又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等到將他們安置下去,“叔嫂二人越發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郭沫若加以分析:“如上所述,鳳姐和寶玉是同時在春天突然發病,都沒有前驅癥,都發高燒,都有神經失常的癥狀,昏迷,譫囈。寶玉自訴頭痛厲害,鳳姐雖沒有說,可能也是頭痛的。兩人又都養了33天,把病養好了。”郭沫若十分肯定地說:“我可以下出診斷:他們兩人的病是斑疹傷寒。”
郭沫若如何就下出診斷,認為他們兩人患的是斑疹傷寒呢?斑疹傷寒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疾病呢?原來,所謂斑疹傷寒,是一種由人虱傳染的急性流行病。一般說來,體虱和頭虱都可以傳染。這種病原體,是以因研究斑疹傷寒,受到傳染死亡的立克次博士名字命名的。它是一種微小的雙桿菌,多數存在于體細胞之內。這種病的傳染途徑是由人體創口(即使這創口細微到肉眼看不見)與含有菌體的虱類接觸;或由呼吸道吸入導致感染。主要病理是血管受損,周圍發炎,引起血管栓塞,出血等。這種病,在當時死亡率相當高,在15%~70%之間;中年人死亡率尤高,男性一般高于女性。
為了與《紅樓夢》書里描述的情形對照,郭沫若還進一步介紹:這種病受感染后有8~12天的潛伏期;然后突然高燒,病人全身發抖,高燒要持續兩個星期以上。發病4到6天,病人身上出現特殊紅斑,略隆起,有豌豆大小。發疹期,中樞神經系統受到障礙,精神混濁,幻視幻覺,譫語,興奮,脈搏頻細,進入昏睡狀態。發病時間一般在冬春兩季。
按照病理上的敘述,郭沫若認為:雖然原書敘述得不夠嚴密,我們仍可以放心地下出診斷:那確是真性的斑疹傷寒。這病是從虱子傳染來的,并不是由于“紙鉸的五鬼”和馬道婆的邪法。大觀園里,在寧榮二府這樣的富豪人家,怎么會有虱子出現呢?郭沫若認為,一種可能是外面人帶進來的;另一種可能是鳳姐和寶玉在外面沾染上了虱糞所致。郭沫若傾向于后一種可能。因為書里第十五回,有“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的一節可以為證。
那是秦可卿死了之后,鳳姐負責辦理喪事,把秦可卿靈柩運到鐵檻寺停放。在送殯途中,鳳姐帶著寶玉和秦鐘在一家農莊上歇過,又在水月庵住了兩宿。郭沫若覺得:他們的病就是在這里傳染上的。一個值得注意的證據,就是秦鐘的死。秦鐘死前,咳嗽傷風,飲食懶進,大有不勝之態。郭沫若以為:斑疹傷寒有8~12天的潛伏期,秦鐘的這些癥狀,正是先前征兆。后來其父秦業發現兒子私情,打了秦鐘一頓,自己氣得老病發作,不過“三五日光景,嗚呼死了”。秦鐘帶病挨了打,不久便“不中用了”。根據突然發病,迅速死亡,時間在冬天這幾點推判:“因而不必躊躇,可以斷定父子兩人都是害了斑疹傷寒。秦業死得那么快,那可能就是斑疹傷寒中最惡性的一種,所謂‘電擊的出血型’,發病一星期就可以致死。”
秦鐘與鳳姐、寶玉是一同外出的,郭沫若認為他們的病也是一次感染的,可是,秦鐘卻早早死了,寶玉與鳳姐的病卻遲了一年,這與該病潛伏期僅8~12天就太不相符了。郭沫若認為:“我看這并不是不能解答的問題。這是由于作者把湊集在一起的材料或生活經驗,有意地加以裁截,把它分開來敘述了。這樣把生活經驗或前或后地加以適當地安排,正是富有創造性的作家的常用伎倆。”
從文學創作的實際情況考察,郭沫若所作的解釋的確可以尋出很多事例證明。
在郭沫若看來,秦業、秦鐘之死,與鳳姐、寶玉的病恰好成了互證。他們同時得的真性斑疹傷寒,不過秦業、秦鐘屬于不幸者,而鳳姐、寶玉就相當幸運了。在這里,郭沫若借用當時相當多紅學家的看法:《紅樓夢》是一本自傳體小說,其中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照這樣的觀點推下去:“我看曹雪芹倒是一位幸運的人。他在十三四歲時得了斑疹傷寒而沒有死,并沒有什么并發癥,很順暢地‘三十三日之后,身安病退,復舊如初’了。(這日程和斑疹傷寒的完全復原相差不遠。)”
在這里,郭沫若說得如此肯定,除去病理分析對照,他自己實實在在有過患此種病的親身經歷。那是在1927年12月,郭沫若本來是準備全家去蘇聯的,可是,突患重病,高燒,“臉色發紅而帶浮腫,兩眼充血”,被醫生確診為“斑疹傷寒”。在上海住院兩個多星期,“完全失掉知覺,不斷地發出譫囈,時而表現狂暴”。最嚴重的時候,醫生已關照其夫人“準備后事了”。郭沫若最終雖熬了過來,可并發了中耳炎,使原來就有的耳疾更加嚴重,最終導致無法行醫的后果。所以,他不僅可以通過病理、病情研究,還可以通過親身感受,為王熙鳳、賈寶玉的病,作出一個較為恰當的判斷。
郭沫若說:“曹雪芹當然不會知道這種病叫斑疹傷寒,更不會知道這種病的病原體是立克次體,傳染性相當厲害。這是時代限制了他。時代對于他的限制竟使他相信這病是由于馬道婆的邪法,是由于趙姨娘的謀害。這樣的封建意識是曹雪芹所表現出的他自己落后的一面。”郭沫若還論及趙姨娘,以及她被歧視的緣由:“我看,在這兒也很有可能是他發揮了作家的想象力,不免冤枉了人。馬道婆是壞蛋是可以肯定的,趙姨娘之被人歧視只因為她是‘姨娘’而已。封建時代的人不責備男人納妾而卻鄙屑女人做妾。曹雪芹盡管是偉大的作家,在這一點上畢竟未能超越時代。”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趙姨娘”,郭沫若顯得見解不凡。他超越了人因身份隨之而來的貴賤觀念,將人物放到一個平等的位置來予以評論了。
郭沫若寫這篇文章,除了為寶玉、鳳姐診病,還有什么意味呢?人們大都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可在第二十五回,寫馬道婆作法,什么“鉸紙人”,“附五鬼”,難道就是“認真說鬼話”了?郭沫若從病人情況出發,通過上面論述,認為曹雪芹并不特別違反了他的現實主義手法,他的敘述依然是有根據的。這完全應該視為郭沫若對《紅樓夢》研究的貢獻。這當然得益于他科班的醫學知識和切身感受。這是不是又從一個方面證明,一個研究家,具備更廣博的知識,同時重視自己切實的人生感受,對事物的領會,就常常有更新的角度,更寬闊的視野,就較為容易得出近于實際的結論。郭沫若為文學人物賈寶玉、王熙鳳“診病”情形,大約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一個實證。
楊建民
圖片報道 | 更多>> |
|
- [個唱]范范個唱 張韶涵助陣破不和傳言
- [情感]男子街頭菜刀劫持女友
- [電影]《非誠勿擾》片花
- [國際]烏克蘭議員在國會比試拳腳
- [娛樂]庾澄慶說沒與伊能靜離婚
- [星光]小S臺北性感代言
- [八卦]江語晨與周杰倫緋聞成焦點
- [科教]南極科考雪龍船遭遇強氣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