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南昌1月3日電 題：《墨荷圖》里藏著八大山人怎樣的筆情縱恣？

　　——專訪八大山人紀念館館長周曉健

　　中新社記者 李韻涵

　　在江西南昌青云譜梅湖中的一座小島上，藏著一座獨具特色的國家一級博物館——八大山人紀念館。該館是中國第一座古代畫家紀念館，占地40余畝，為贛派建筑風格，是收藏、研究和展示八大山人作品的重要機構。

　　八大山人，名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權的九世孫，以大寫意水墨畫著稱，為中國畫的一代宗師。《墨荷圖》體現了八大山人怎樣的繪畫風格？其畫作如何影響中國美術史？八大山人紀念館館長周曉健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講述八大山人及其代表作《墨荷圖》背后的故事。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荷花是八大山人最得意的畫題之一，他的《墨荷圖》里藏著怎樣的筆情縱恣？

　　周曉健：《墨荷圖》是八大山人晚年具有代表性的一幅作品，也是他推動中國大寫意走向巔峰的經典之一。

　　從構圖來看，《墨荷圖》整體呈“門”字形，尺寸縱約178厘米、橫約90厘米。荷桿長達1.2米，一氣呵成、一筆成型，細小且纖長的荷桿拔地而起，蜿蜒而上，撐起大而寬的荷葉，顯得上重下輕，有一種“不穩”的感覺，再通過大面積的留白，營造出荷葉搖曳擺動之美感。此外，通常畫家表現荷花是用筆墨將荷葉的筋絡勾勒出來，而八大山人選擇留白來體現荷葉，且通過墨色變化展現荷葉的不同狀態。

　　從角度來看，前人畫荷花多采用平視或俯視，而八大山人選擇用仰視來表現荷花的美，處于荷桿底部的泥土也得到充分體現，他的關注點似乎在“出淤泥”而非“不染”。仔細端詳這幅《墨荷圖》時，荷葉仿佛正撐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人們能從中感受到八大山人的心境，已從顛沛流離到逃禪避世，再到心如止水的變化。

　　這幅作品的落款為“八大山人寫”。八大山人在69歲后多落“八大山人寫”，被稱為“哭之”款，此前多用“八大山人畫”，被稱為“笑之”款。通過多年修行，心性的平和與包容已充分體現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他以書寫畫，注重精神層面的表達。

　　中新社記者：從明朝皇室后代，到中國藝術史上最有影響力的畫家之一，八大山人有著怎樣的傳奇生平？

　　周曉健：八大山人出生于明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是寧獻王朱權的九世孫，其父親與祖父均為江南畫家，可謂家學淵源。八大山人選擇放棄王室俸祿參加科舉考試，考取秀才后，正當他準備參加三年后的鄉試時遭遇甲申之變，明朝滅亡，他的父母、妻兒皆在戰亂中亡故。

　　為逃避清朝對明朝宗室的迫害，八大山人被迫遁入空門，就此開啟了32年的佛門生活。此后八大山人成為曹洞宗博山派第38代傳人，《個山小像》上有一段題跋寫道：“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有，洞曹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個山自題。”可見八大山人深受禪宗影響，在他的畫作中，能看到中國傳統書畫中儒釋道的通達，在逆境中呈現的理性思考。

　　八大山人在55歲時還俗，59歲始用八大山人字號作畫。特殊的人生經歷，使八大山人形成孤傲的個性，觀其早年畫作中的動物，眼神常有怒視、逼視、仇視之感。而晚年《松鶴圖》中的鶴呈現出氣定神閑的姿態，可見佛門生活漸漸讓他內心歸于寧靜。

　　中新社記者：與同時期的西方著名畫作相比，八大山人的畫呈現出怎樣的獨特風格？

　　周曉健：西方畫家在創作時比較重細節、重寫實，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受工業文明影響，畫作十分細致，直到印象派時期人們開始推崇捕捉人物、景物的瞬間印象，梵高等畫家注重和強調通過繪畫來表達自身的主觀感受、意念意向，與中國畫有了更多異曲同工之妙。

　　八大山人的畫中往往透露出哲學家的智慧。他的畫作不僅是中國大寫意花鳥畫的一座高峰，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出中國繪畫所追求的理想家園。八大山人的畫風夸張簡逸、蒼勁圓秀、妙趣橫生，筆墨凝煉沉毅，風格雄奇雋永。此外，八大山人的畫作更注重意象的表達，比如《墨荷圖》，雖然留白很多，墨色簡淡，卻讓人感到有一股氣勢在支撐著荷花。我時常在館內空無一人時靜靜欣賞這幅作品，會生出一種好似在與八大山人對話的感覺，既能體會他早期的悲憤寂寥，也能感受到他晚年的孤傲釋懷。

　　中新社記者：八大山人的畫作對后世影響如何？在海外有著怎樣的影響力？

　　周曉健：八大山人最后的20年是他藝術風格走向成熟的時期，現在各類博物館收藏以及在外流傳拍賣的作品，絕大多數都是這期間的作品。這20年間的作品對中國美術史產生巨大影響，近400年來，凡是水墨大寫意作品幾乎都受到八大山人藝術風格的影響，例如“揚州八怪”、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李可染、張大千等，無不深受其影響。所以，八大山人是一位承上啟下的畫家，影響了近400年中國繪畫的傳承與衍變。

　　例如，八大山人的作品通過徽商傳到揚州，以“揚州八怪”為代表的書畫群體，在繼承八大山人早年張揚個性的藝術風格后，開創了清中晚期中國畫壇的新風氣。晚清民國時期著名國畫家吳昌碩曾有詩云：“雪個昨宵入夢，督我把筆畫荷。”齊白石為《八大山人畫譜》所書：“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八大山人的作品不僅在中國美術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海外也有很大影響力，特別是東南亞地區，因較早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對中國書畫的接受程度很高。

　　此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收藏了八大山人的畫冊。目前，八大山人紀念館中八大山人的藏品，都是禁止出境的文物，可見其珍貴程度。八大山人紀念館經常接待來自海外的參觀者，他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帶著崇敬的心態來品讀八大山人的畫作，對八大山人相關的文創產品也愛不釋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