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滕朝陽
當四周還彌漫著虎年春節的喜慶氣氛,談論悲劇性事件似乎很不合時宜。但我還是忍不住,不僅是因為這一事件帶給我無法抑制的傷感,也由于這一事件的成因尚未被充分揭示讓我不安。
農歷大年初一的夜晚,是萬家團聚充滿溫馨的時刻。然而,在重慶云陽縣江口鎮,卻有一名11歲的男孩上吊自殺。這當然是一出人間悲劇,悲劇的起因看上去似乎很簡單。這個名叫吳強的男孩癡迷于網絡游戲,三天兩頭往網吧跑。大年初一上午,他已去過一趟網吧,下午又向奶奶謊稱和同學去“溜冰”,結果被爺爺在另一家網吧里找到。當晚,他用一根尼龍繩吊死在床頭。
11歲的小孩竟然懂得上吊的方式,并以之成功地實施了自殺,這一事實已足夠令人震驚,值得社會工作者好好研究。但更應當深思的是,年紀小小的吳強為什么選擇輕生?是一時糊涂,還是真的對現實世界沒有絲毫留戀之情?然而,想象力再豐富的人,恐怕也難以洞悉吳強棄世時的心境,人們只能從外部去推想。
有人歸咎于鎮上的“黑網吧”。一些無良網吧為了賺錢,置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于不顧,法律、道德亦視之蔑如,不但不阻止未成年人上網,反而千方百計地誘惑他們,不知使多少未成年人深受其害,又使多少家長苦不堪言。心理專家則建議加強未成年人的“挫折教育”。在老師眼里,吳強成績優秀、陽光開朗,是一個好學生。雖說現今的孩子都有點愛上網,但曾為上網與爺爺發生多次沖突的好學生吳強,在遭受被抓“現行”、謊言被揭穿以及嚴厲批評的挫折之后,可能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沖擊,以至于摧毀了脆弱的生命。這些對吳強自殺的成因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我以為他的死,在根本上乃是由于長期缺少父母關愛的結果。他是一名典型的留守兒童。問題更在于,有這種相同身份特征、面臨相似成長境遇的小孩,如今還有多少,以后還會有多少?
吳強的爺爺說,吳強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自4歲起,吳強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至今。由此可知,吳強長期缺乏父母之愛是一個基本事實,甚至在他走上絕路的那天,人們也沒有從報道中看到他父母的影子。據此不難判定,吳強是在一個家庭生活長期存在缺陷的環境中長大的。不能說爺爺輩的人不愛自己的孫子輩,但此種隔代的親情與教育存在諸多問題,早已是教育專家反復申論過的常識。而現在很多的農村留守兒童,卻正是在如此驚人相似的環境中度過他們的童年乃至少年時代。
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母的愛有著絕對的不可替代性。從這個角度看,吳強的死雖可能和爺爺的管教方式有關,卻不宜對老人加以苛責,而應當追問他的父母是否盡到了應盡的養育之責。高爾基曾經說,單單是愛孩子們,母雞也會這樣做;可是,要善于教養他們,卻是一件偉大的事業。若詢問留守兒童的父母,他們肯定不會否認自己對孩子的愛;他們可能還會強調,自己之所以背井離鄉進城務工,吃盡千般苦,受盡萬般氣,也正是為了更好地實現對孩子的愛。我不認為他們對孩子的愛以及談論愛孩子時的動人表達有絲毫矯情,但征之于現實,這樣的愛總不免給人以抽象之感。不必說教養孩子需要高爾基所說的必須具備“相當的才能”和“廣博的知識”,假如連與孩子共同生活的基本前提都不具備,又侈談什么教養?我甚至相信,對那些常年見不到父母的留守兒童來說,曾經來自父母的一句罵、一頓揍,都可能是一種幸福而辛酸的回憶。
據稱,目前我國新生代農民工近1億人,在農民工外出打工者總量中約占60%,而所謂“新生代農民工”主要指80后和90后的農村勞動力。由此我想到的是,有新生代農民工,會不會有新生代留守兒童?推算起來,像吳強這么大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很可能就是新生代農民工,而他們也很可能就是新生代留守兒童。我舉雙手贊成國家采取有力措施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但以為相關解決方案應當有整體思路和戰略眼光。在城鎮化的歷史進程中,農民工之新陳代謝或許難以避免,但留守兒童決不能任其一代代新生。如果從前的留守兒童成了今天的新生代農民工,他們的孩子又成為新一代的留守兒童,則給社會造成的傷害就難以想象也難以估量。
因此,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一個極其重要的著力點,乃是幫助他們的孩子去留守化。要做到這一點,在國家和地方政府層面,自應加快實現進城打工子弟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至少應當保障他們有學可上、也上得起學。更重要的是,由此為農民工和他們的孩子造就一個能夠共同生活的平臺。而為人父母者,雖總不免于勞碌困頓,也應在夢想與現實、工作與家庭之間力求達致基本平衡。和孩子共同生活、共同成長,使孩子免于父母之愛的匱乏,不僅是孩子天然的權利,更是父母無可逃避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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