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在教育界,一個話題引起廣泛關注,即教育部正在緊鑼密鼓制訂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與發展規劃綱要》。該綱要將從我國現代化建設的總體戰略出發,對未來12年教育改革和發展作出全面規劃和部署。據悉,教育部確定對10個重大專題、36個子課題進行深入調研,預計投入調研經費2300萬元,目前已組織全國500多位專家分頭開始調研工作。在溫家寶總理的指示下,《規劃綱要》領導小組于今年1月7日向社會發布公開征求意見的公告。
筆者一直關注基礎教育改革,聞聽此訊自然為之振奮,及至看了這10個重大專題和36個子課題之后,又不免心生杞人之憂。筆者以為,中國是一個有兩千多年教育傳統的國家,如何在面向未來的變革中不丟失自己的傳統,是今天中國教育改革面臨的最重大的課題。由此,當下很有必要回望中國現代教育史上影響最深的一次變革——1922年壬戌學制誕生的過程。
“新學制的特別長處,在于它的彈性”
在壬戌學制之前,中國已頒布過臆次壬戌學制:1902年壬寅學制、1903年癸卯學制、1912年壬子學制、1913年壬子癸丑學制。由于此學制系統由清末遞嬗而來,而清末學制幾乎完全抄自日本,當時已不能適應中國社會發展的需要,尤其是1915年以來新文化運動開創的生機勃勃的局面。故1922年的壬戌學制便是在此歷史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學制以7項標準作為改革的指導思想,即:
1、適應社會進化之需要;
2、發揮平民教育精神;
3、謀個性之發展;
4、注意國民經濟力;
5、注意生活教育;
6、使教育易于普及;
7、多留各地方伸縮余地。
看得出來,這7項標準十分重視教育為社會發展服務,同時兼顧人的個性發展。不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疫條“多留各地方伸縮余地”。
壬戌學制分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三段。普通教育階段模仿美國“六、三、三”制,即小學6年、初中3年、高中3年。但按照中國國情,小學又分兩段:初小4年、高小2年。對于這一點,陶行知是這樣解釋的:“新制六年小學,在鄉僻之處,雖不易辦到,然四年國民小學,或優為之。”其所言“四年國民小學”即“初小”。
新學制與1913年頒布的“壬子癸丑學制”比較,原先初等教育7年(國民小學4年,高等小學3年)變成6年,原先的中學4年增加到6年。并且,高中實行學分制和選科制,分普通、農、工、商、師范、家事等科,又稱綜合中學,即將職業教育納入普通教育,同時又說明“但得酌量地方情形,單設一科或兼設數科”。筆者近年做北京匯文中學民國校史研究時發現,匯文為教會學校中的名校,當時除了文理兩科之外,居然還有商科(已故書法家、語言學家啟功先生便是1932屆匯文商科肄業生)和教育科,個中緣由及至看到壬戌學制后才明白。
新學制的指導者和起草者胡適在1922年《對于新學制的感想》一文中說:“新學制的特別長處,在于它的彈性。”他還現身說法——
這個彈性制是很需要的。現在死板板的小學對于天才兒童實在不公道,對于受過很好的家庭教育的兒童也不公道。我記得十七年前,我在上海梅溪學堂的時候,曾在十二日之中升了四級。后來在澄衷學校,一年之后,也升了兩級。我在上海住了五年多,換了四個學校,都不等到畢業就跑了。那里學制還沒有正式實行,故學校里的升級與轉學都極自由,都是彈性制的。現在我回想那個時代,覺得我在那五年之中不曾受轉學的損失,也不曾受編級的壓抑。
陶行知則從鄉村教育的角度來說明“彈性”之重要,他在1921年發表的《師范教育之新趨勢》一文中說——
鄉村教育不發達,可說已達極點。……這種城鄉不平均的現象,各國都不能免,但是我國的鄉村,未免也太吃虧了。恐怕也非城市人的福哩;至于教材方面,鄉村和城市也大不同。例如電燈、東洋車之類等,在城市是常見的,但在鄉村的學校里要教起這許多教材來,就很困難了。還有放假一層,鄉村和城市也不同。什么蠶假、稻假咧,那里能夠把部定章程來束縛他!
時光過去80余年。筆者最近看到一篇《志愿者支教筆記》,作者為《鳳凰周刊》記者張婷。文中說到——
……拿著三年級的教材(西南師大版),我常常犯愁:太多內容超出孩子們的理解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們與外界對接。比如,數學課本中講面積問題時,常有計算一面墻壁,或者一塊地板需要鋪多少塊瓷磚,用哪種瓷磚劃算的問題。看著四處透風的木頭墻和泥土墻,學生很難明白瓷磚是做什么用的東西。再如遇到給一個游泳池填寫正確長度單位的題目,基本也是靠猜,他們都是在河里游泳洗澡,哪里想象得出一個游泳池該有多大。……此類例子舉不勝舉,語文、科學課本中也很常見。
這一章的標題為《山里娃念城里娃的書》。
壬戌新學制的彈性還表現在對私塾的保留上。據當時統計,1922年南京城有私塾560多所,廣州有1000多所,全國加起來約10000多所。學制并沒有借助行政力量一刀切地規定各地私塾一律停辦,全部改為新學制小學。
對此,陶行知在《我們對于新學制草案應持之態度》一文中有明確主張:“我們的舊學制,多半應當改革;但因國中特別情形,或亦有宜斟酌保存之處。……所以,當我們歡迎新學制出現的時候,也得回過頭來看看掉了東西沒有。”還說“本國以前的經驗,如有適用的,就保存他;如不適用,就除掉他。去和取,只問適和不適,不問新與舊。”
在筆者所知道的一些年逾八旬的文化老人中,許多人都上過二三十年代的私塾。如任繼愈先生、龐樸先生、馮英子先生,還有已故的施蟄存先生、程千帆先生和敏澤先生。任繼愈先生和龐樸先生都是五六歲左右先入私塾開蒙,即用兩三年時間,跟著私塾先生讀《三》、《百》、《千》、《四書》、《千家詩》和《幼學瓊林》等傳統蒙學經典,然后再上新式小學。程千帆先生則用4年時間在私塾完成了整個小學階段教育后直接升入中學。施蟄存先生是周一至周五在新制小學上課,周末去私塾跟塾師學古文。敏澤先生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叫《私塾教育與我》,對私塾教育的利弊作了非常中肯的評價。可見,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綿延了兩千多年的私塾和現代新學制小學處于新舊并存的互補局面,較好地滿足了城鄉各種社會人群對教育的需要,直至1949年后被逐步取消。
歷史的發展總是有些吊詭。近年來筆者不斷聽聞,一些地方又陸續出現了消失半個多世紀的私塾,影響最大的如2006年媒體報道的上海全日制私塾“孟母堂”,后被有關部門“緊急叫停”。在一些農村,村人請年逾70的老先生教授學生學習《三字經》、《千字文》及古代詩文等,并教授書寫春聯、祭文等農村實用技能,俗稱“讀老書”。有學者認為,現代私塾的出現暴露出義務教育課程內容滿足不了多元社會的需要,主張給其留下生存空間。而就在去年年底,北京市第十三屆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作出審議,規定家長不得讓適齡兒童入私塾而放棄義務教育。
壬戌學制的另一個特點是重視師范教育。新學制草案里規定了6種分不同修業年限與學校級別的師范教育,從不同年期的師范講習所到4 年的高等師范等,即以師資培養之“彈性”對應學制之“彈性”。寫到這里,筆者想起2000年國家教育部頒布的撤并地方中等師范學校(簡稱“中師”)的政策,其初衷是“與國際接軌”,以使小學教師達到大專學歷。而中師教育本是中國教育的傳統,壬戌學制中便有招收初中畢業生的三年制師范學校,即相當于現在的 “中師”。筆者上世紀70年代末曾就讀于浙江省一所“中師”,畢業若干年后又回到母校任教。中師教育的特點是非常重視基本功,三筆字(毛筆、硬筆、粉筆)、普通話要嚴格考核,體育、舞蹈、音樂、繪畫、教育學、兒童心理學,樣樣都有所涉及。因此,中師畢業生分配到農村小學后,很快成為中堅力量,深受農村學校校長歡迎。筆者當年教過的一些學生大都已成為農村中小學的教學骨干或校長和教學管理人員。據調查,自2000年大批中師被停辦以后,造成一些省份農村小學師資短缺。近年來,一些民間機構組織大學生志愿者到農村支教。但大學生志愿者多在城市長大,不了解鄉村社會的實際情況,本身又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不少人下去后很難適應。
胡適當年這樣解釋“壬戌學制”的彈性特點:“中國這樣廣大的區域,這樣種種不同的地方情形,這樣種種不同的生活狀態,只有五花八門的學制是適用的。”他還說:“但這個‘五花八門’正是補救現在形式上統一制的相當藥劑。”
一場自下而上的教育改革
追尋1922年壬戌學制的提出、起草以及整個議決過程時,會發現一個十分值得關注的現象:新學制是由全國省教育會聯合會提出草案、最終形成決議并通過的。
全國省教育會聯合會(又稱全國教育聯合會)是一個由各省教育會及特別行政區教育會推派代表組成的全國性民間教育組織,即今天所謂的 “NGO”,1915年由江蘇省教育會副會長黃炎培等人發起成立,1925年解散。其間一共召開11次會議,歷次會議都對教育界重大問題提出大量議案,表達教育界的主張。
1919年10月,全國省教育會聯合會在山西太原召開第五屆年會,開始討論新的學制系統。1920年第六屆年會,又有安徽、奉天、云南、福建諸省教育會提出改革學制提案。年會要求各省教育會成立學制系統研究會,“以研究結果制成議案,分送各省區教育聯合會,及第七次全國教育聯合會事務所(筆者注:即籌備處)”。
1921年10月,全國省教育會聯合會第七屆年會在廣州召開,以討論學制改革為中心議題,其中有廣東等11個省區的代表提出了11件學制改革議案。經會議討論,議決以廣東省提案為大會討論藍本,提出了新的學制系統草案。
這里有必要說明一下以廣東提案為藍本的緣由。按1920年第六屆年會議決,廣東省教育會為此組成了一個陣營龐大的學制系統研究會,由下列人員組成:省教育會正副會長及評議員共30人、小學校以上各校長18人、大學及專門學校畢業曾研究教育者9人、教育行政人員14人,共計71人。并從中選出40人,按照學制對應學段,“計分初等教育部十人、中等教育部十人、師范教育部十人、高等專門大學部十人”,共4個小組,同時參酌各國學制分部研究。最后將研究結果制成草案,提交省學制大會討論通過。對此1922年《新教育》雜志第4卷第2期《廣東省提出學制系統之經過及其成立》一文有詳細介紹。其程序之民主、組織之合理、研究之詳備、態度之審慎、效果之切實,令筆者折服,足以資今人寫作“調研報告”的范本。故此,廣東草案被作為討論藍本。
繼第七屆廣州年會后,各地教育界紛紛開會討論新學制,許多教育雜志還專辟了學制改革研究專號,一時形成舉國上下討論新學制的熱潮。當時的北洋政府教育部迫于形勢,于1922年9月在北京召開“學制會議”,邀請教育專家和各省行政負責人對“新學制草案”進行審訂、修改。
正如歷史上所有的改革都不會一帆風順一樣,新學制的誕生一度也有流產的危險。1922年10月11日,即第八屆全國教育聯合會濟南會議開始的當天下午,教育部特派員陳容及胡家鳳帶來了教育部學制會議的議決案及教育總長提交學制會議的原案各100份,在開會之前非正式地分給各省代表。由于教育部在提交的原案前面加了一段引子,內中故意回避了廣州會議上通過的《學制系統草案》,引起了許多與會代表的“惡感”。并且,教育部特派員還在代表教育總長發言時打官腔,希望會議只“悉心討論”教育部提交的學制會議議決案,不要討論廣州會議上通過的《學制系統草案》,這下惹惱了部分代表。于是在第二天的會上發生了這樣一幕——
浙江代表許倬云(筆者注:非曾任臺灣大學歷史系主任之許倬云)上臺演說:“教育部是什么東西?配召學制會議?學制會議是一班什么東西?配定新學制?你們看看這本學制會議的新學制,哪里有什么革新的意味?全是保留舊制。什么學制會議?明明是和我們教育會聯合會開玩笑。現在的教育總長和次長是什么東西?湯爾和和馬敘倫都是我們浙江人。我現在興之所至,且把他們的丑歷史報告給大家聽聽……”于是他在臺上痛罵了湯馬兩人一頓。田中玉(筆者注:當時的山東督軍)和兩位部派員坐在臺上靜聽。
這是胡適在1922年《記第八屆全國教育聯合會討論新學制之經過》一文中的記載。當時會上空氣一時為之緊張。北京代表胡適一看情勢不妙,即出面調停。他向聯合會代表陳以利弊,指出教育部和聯合會都可以打官腔,“裝作不知道有學制會議一回事”,“但這樣彼此打官話,終不成事體。我們為的是要給中華民國制定一個適宜的學制,不是彼此鬧意氣。所以我希望聯合會的同人,……還是老老實實地根據廣州的議案,用學制會議的議決案來,把學制問題做一個結束,呈請教育部頒布施行”。胡適的意見得到了教育部特派員及大部分聯合會代表的贊同。會議遂推定由胡適和北京代表姚金紳執筆起草,兩位部特派員從旁商酌,從下午5點一直至次日凌晨1時,始起草完畢。胡適又于次日謄清,每條下面皆注明所根據的原案,稱為“審查底案”,提交審查會討論,后獲通過。
壬戌學制的順利通過,與胡適當時在教育界的影響和地位分不開,也與他審時度勢、折沖樽俎的才干分不開。事實上,“審查底案”最后通過時基本保存了廣州草案的原貌,而教育部提交的學制會議議決案內容在其后一輪輪的會議討論修改過程中,被不露痕跡地去掉了,代表民間知識分子教育改革力量的全國教育聯合會取得了完全的勝利。
由此可見,壬戌新學制的制定是一場自下而上的改革。其中,民間知識分子教育群體扮演了改革的主角。他們以全國教育聯合會為舞臺,凝聚成一個強力集團,上演了一出有聲有色的中國現代教育改革的歷史劇,而他們的能量也在此過程中發揮得淋漓盡致。除了胡適、陶行知、黃炎培、蔣夢麟等直接參與并主導了這次新學制的制定之外,蔡元培、陳獨秀等也間接地參與其中,并均在當時作為學制改革喉舌的《新教育》雜志上撰文發表意見。
但這場改革的領軍人物胡適十分清醒,他說:“新學制新的應該是精神,而不是形式。”
同為安徽人的胡適和陶行知當年均31歲(1891年生人),令筆者詫異的是,在平常所見的胡、陶二人幾種不同版本傳記中,竟均無一字提及他們與壬戌學制的關系。
中國文藝復興催生的果實
歷史總是有因由的。如果我們追尋1922壬戌新學制誕生的歷史背景,不能不涉及20世紀初的所謂“中國文藝復興”。1924年,陶行知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國際教育研究所編輯的《1924年世界教育年鑒(中國篇)》撰文時如此評價——
現時影響中國教育的所有各種力量之中,中國文藝復興所施加的影響最為深刻。這個運動作為“文學革命”開始于1917年,當時運動的領袖胡適博士和陳獨秀先生宣稱:文言已經過時,白話乃是合法的繼承者。……為中國人重新發現一種活的語言,已經使中國能夠產生適應新時代的新文學作品,徹底革新小學讀物及教學法,并使普及教育運動得以繼續掃除文盲的計劃。
陶行知這段話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新文化啟蒙運動及文學革命與1922壬戌學制誕生的關系。在筆者印象中,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十分特殊的時代:批判與吸收共存,破壞與建設并行,否定與肯定同時;一切價值被重估,一切權威受到質疑;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一旦相遇并被激活,引發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場波瀾壯闊的民族自新運動;整整一代接受過中西文化熏陶的中國知識分子懷著巨大的熱情,投入這場——用胡適的話來說即“再造文明”——運動,而他們的共同的聚焦點便是教育。
據記載,上世紀20年代在世界教育研究重鎮——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學習過的中國留學生多達160多人,而同期哥大師范學院學生總共5000多人。陶行知、胡適、蔣夢麟、張伯苓、郭秉文、張彭春、陳鶴琴等均在該校學習過。這批留學生所修學科有教育哲學、教育史、教育行政、教育統計、鄉村教育、家事教育、師范教育、教育心理學等,幾乎囊括了現代教育的所有學科。當時的哥倫比亞大學有“中國教育研究會”,每周一次討論中國教育問題。這些中國留學生回國以后,成為推進中國教育現代化建設的“第一推動力”。并且,他們均憑借活躍于當時的各種民間教育團體,結成強力集團,更深廣地影響中國教育。因此,如果將哥倫比亞大學稱之為中國教育現代化的“黃埔軍校”,似乎并不過分。當時哥大有中國留學生組成的專門負責接待從國內來的新留學生的組織,可見彼時的風氣。
并且,這股熱情不但表現在“走出去”,而且還表現在“請進來”。陶行知在其1924年的英文著作中有以下記述——
自1918 年以來,杜威、羅素、孟祿、杜里舒、泰戈爾等一批著名學者曾經訪問我國,通過演講以及與我國知識界領袖們和學生們的接觸,他們對中國人的思想和生活帶有很大的影響。應該特別提一下杜威博士和孟祿博士的來訪,因為他們的訪問對中國教育的改造具有特殊的意義。
杜威為20世紀美國影響最大的實用主義哲學大師、著名教育家、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哲學教授,也是胡適、陶行知、蔣夢麟在哥大求學時的導師。“五四”運動前夕,他們三人代表北京大學、南京高師、新體育社等團體,邀請杜威來華講學。自1919年4月30日到1921年7月11日,杜威在中國住了2年又2個月零12天,足跡遍及14個省市,大小演講200多次。
孟祿為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教育部主任、著名教育史學家、比較教育學家和教育行政專家、美國國際教育會遠東部部長,也是陶行知的導師,1921年隨杜威之后受邀來到中國。為了迎接他的到來,京、津兩地教育界專門成立了一個“實地教育調查社”,全程跟隨他考察調查。1921年9月5 日至1922年1月7日,他前后在中國呆了4個月零2天,演講66次,歷經9省27個城市及許多鄉村。陶行知全程陪同并擔任翻譯。
他們的中國之行,構成一道綺麗而獨特的歷史風景。著名漢學家史景遷在他的《追尋現代中國》一書中說:“那時的中國處于一個之前和至今都沒有再出現的時代——一個全世界的知識分子都紛至沓來的時代。”
孟祿在中國待的時間雖然不及杜威久,但他將美國現代教育制度的靈魂及其注重實際調查的科學方法帶到中國來。1921年,在中國的4 個月中,他先后參觀了大、中、小各級各類學校140余所,其中包括監獄學校與私塾。據《孟祿在華日記》記載,1921年12月12日在北京,他一天中便參觀了8所學校。此外他還深入中國鄉村。1922年第4期《新教育》雜志曾記載其到山西陽曲縣所屬鄉村學校考察之情形——
清晨啟程出西門,過汾水,參觀十余小學。同行者有教育廳長、科長、科員、陽曲縣知事等,共二十人左右,皆乘快馬。
這里的“皆乘快馬”聽起來似乎很愜意,但想到孟祿為1863年生人,當時已近花甲之年,加之上世紀20年代中國內地鄉村之道路情況,其辛勞程度可想而知。根據記錄,那天他們一行“歷二十余村,晚間十點半回城,終日騎馬行九十里。”
每到一地,孟祿除了跟教育界談話之外,還拜見地方行政長官,如山西督軍閻錫山、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江蘇省督軍齊燮元、江蘇省長王瑚等,了解當地教育情況,且均相談甚歡。在與齊燮元的談話中,孟祿自稱此舉目的為——
鄙國行政長官,對于全省的教育主張,擴充計劃及一切設備負有完全責任;以其責任關系國家前途,社會進步至重且大。故余每到貴國一省,必拜見行政長官,藉領教益,今拜見督軍,為余甚樂意之事。
此言透露出孟祿作為教育行政專家的身份。齊燮元欣然告訴孟祿,自己署中亦設有學塾,共五名學生,三大兩小,大的笨小的聰明;自己每周“親身施教”,并采用先進的“談話法”。孟祿聞言引為知音。
在大量的實地調查基礎上,孟祿對中國教育改革及其新學制的修訂提出了一系列十分中肯而具體的建議。這些建議大都被新學制采納。并且,他還受邀參加了全國教育聯合會第七屆年會,并在會上發表講話。1922年第4卷第4期《新教育》雜志出了孟祿在華活動的專號。
如果說,杜威講學重在傳播民主科學思想方面,孟祿則重在“踐行”,即在實地調查中應用、傳播現代科學精神及方法。這既呼應了當時新文化運動提倡的德先生和賽先生,也與中國儒家“知行合一”的傳統相會通。1921年12月23日,在為孟祿離華舉行的餞別會上,時任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務主任的陶行知發表講話,稱“此次博士來華,以科學的目光來調查教育,以謀教育之改進,實為我國教育開一新紀元”。
孟祿來華調查講學,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強調教育獨立,“即中央對于教育,規定方針指導則可,管理干涉不宜。學校制度教材,及教學法,應由各地方,按照本地情形為之”。孟祿的這個教育理念,被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很好地吸收,并貫徹在1922年壬戌新學制的制定過程中。
無可否認,杜威和孟祿,這兩位被新文化運動的浪潮送到中國來的“外來的和尚”,他們以自己的思想、言論和實踐,對中國現代教育價值的確立和教育制度的建設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并最終使中國實現了從近代教育向現代教育的成功轉型。
新世紀中國教育改革仍然道路曲折
1922年壬戌新學制頒布之后,由于比較切合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尤其是“多留各地方伸縮余地”之特點,故除了在學分制和綜合中學方面后來有所改動外,基本上沿用到全國解放,其中小學、中學之“六、三、三”制則一直沿用至今。
從今天看來,1922年壬戌新學制為中國上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的中小學教育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也為當時蓬勃發展的高等教育輸送了優質生源,造就出一大批科學文化領域的杰出人才,如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李政道,以及兩彈元勛鄧稼先、錢學森、錢三強等。如今,人們追懷老清華、老北大以及西南聯大,追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高等教育的“黃金時代”。筆者以為,這與當時優良的中小學教育是分不開的。北京匯文中學解放后出了30多位院士,其中有王大珩、王忠誠等,他們均為1920年代至1940年代在匯文中學就讀。與此同時,新學制也培養了數量更為眾多的有一定文化素養的普通勞動者。筆者的父母均為上世紀30年代末的高小畢業生,父親后來做了國民黨縣政府的文書,母親進了一年的師范講習所之后當了小學教師直至退休。他倆寫的信清通暢達,起草各種文書契據不成問題,而他們寫的一手字更比時下的許多大學生要好。
陶行知在1922年《教育部學制會議經過情形》一文中說:“俄國勞農政府成立后,舉凡前政府之制度文物,一概廢棄。天下至可惜之事,寧有甚于此者?”一個時代過去了,壬戌新學制提出的7條標準,由于種種復雜的歷史原因,至今并沒有完全實現。相反,與此相悖的應試教育卻愈演愈烈,現代教育精神的迷失和教育體制的弊端正引起越來越多有識之士的反思。西諺云:“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最好的辦法是回到起點。”在中國,上世紀70年代末第一首公開發表的朦朧詩,北島的《回答》,最后一節則寫道——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在這樣一個時刻,讓我們回望那個并不遙遠的壬戌年——1922年,讓我們向那些慷慨擔當中國現代教育開山者們致敬,并感謝他們給我們留下這樣一筆財富。
(王麗 作者系教育學者,楊東平先生對寫作此文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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