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媒體爆出北大將在科技園區的教學用地上興建“未名大酒店”,后來北大方面急忙出來“辟謠”,稱是要用該園區15%的用地建造一個酒店式的會議中心,作為國際交流的平臺;其余的85%土地轉換為教學科研用地后,幾年來已陸續興建了政府管理學院樓、新法學樓和光華管理學院樓,并即將興建校醫院樓、經濟學院綜合樓、工學院與前沿交叉學科研究院樓等一批教學科研建筑。
這樣的“辟謠”,并沒有使人心安。我是北大的畢業生,對老校園頗為熟悉;并在美國生活十幾年,雖然足不出戶,但因為泡圖書館的緣故,對耶魯和哈佛兩個校園比較熟悉,也在其間參加了一些學術活動。對比一下,覺得北大即使是建所謂酒店式的會議中心,也實在有些離譜兒。
學校是教學科研之地,并不是開會的地方。北大急需一個開會的“平臺”,可見會議是多么頻繁。這么多的會議,如果教授們要不斷卷入的話,他們什么時候做學問從事教學呢?這是第一個疑問。第二,即使需要開會,大學也是最不需要會議中心的地方。道理很簡單,大學有的是教室。大部分學術會議都比較小。真正的學術交流,一個幾十人的小會就已經很大了。大規模的學術會議,一般找個大會堂用一個小時“禮貌”一下,接下來就分小組開會,現有大學的設施也都能承受。第三,一般學術會議的與會者,多是大學教授,平時在校教學。他們出來開會,也是在放假期間最方便。放假正好是大學教室空的時候,正好用于會議接待。很難想象為什么還需要另外的會議設施。第四,北大經營一個大酒店,恐怕有不少商業利潤。國外一些私立大學也搞經營,但名牌學校不會把這么招眼的商業設施放在校園中心,這等于砸自己的牌子。
其實,更令人憂慮的還不是這個酒店,而是北大校園整個的發展計劃。我最近打電話向一位北大教授了解情況,根據他的描述,北大的基本建設思路是:校園主要由教學行政大樓(當然包括這個酒店)占據;周邊則被學生宿舍包圍,比如許多教師宿舍都要給學生宿舍讓出來;教授們要搬到更外圍,大部分將住到五環以外,上班可能要花費四十分鐘。
校區建設模式并不僅僅是蓋幾個大樓的建筑問題,而更體現了大學管理階層對大學的理解和辦學哲學。從這個校區發展模式看,北大的辦學哲學是錯的,對全國的高等教育也將產生極壞的影響,需要立即剎車。
大學產生于1200年前的歐洲,從一開始就是個學術共同體,其原初的幾個特點至今沒有變,也成為西方大學成功的基本因素。所謂學術共同體,最重要的是師生共居,教學與生活空間混合。這樣才能創造學術社區的氣氛,加強師生的互動。后來大學不斷擴張,那種小社區的師生共居模式不能原封不動地保存,但世界名牌大學都想方設法保持這一師生共居的共同體模式,這就是西方流行的寄宿學院制。這種學院制,是把龐大的學生群體分割安置到若干學院中,形成小的社區,為學術共同體成員創造更好的“面對面”互動的條件。比如牛津大學,就有39個學院之多。耶魯有5000多本科生,低年級的學生必須住在12個寄宿學院中,每個學院大約450名學生。哈佛也大同小異,不過不叫學院(college),而叫House。
每個學院,都是一個小的獨立王國。牛津等英國大學的學院獨立性也許最強:每個學院在財政,教員任命,甚至學術傳統上,都有強大的自主性。比如牛津的Merton學院,在中世紀就是所謂Merton學派的大本營。學院中有宿舍,教室,辦公室,圖書館,餐廳,健身房等設施,并有寄宿的院長(master)和教授,和學生朝夕共處,自成一家。我在耶魯的導師是大名鼎鼎的史景遷教授,他的辦公室是在一個學院學生宿舍的地下室。上面兩層是學生宿舍,第三層則是一位寄宿教授的公寓。這樣的學院,就是一個教育和學術的家庭。
中國大學急于學習世界一流大學的模式。可惜,第一代留學生基本上都是研究生,進了一流的研究院,對這種寄宿學院制沒有體驗和了解。他們受國內專業化教育的塑造,出去后又面臨專業競爭的強大壓力,很難走出自己的圈子來深入了解本科教育。遺憾的是,這些人對“世界一流大學”狹隘的理解,嚴重影響了前幾年“建設世界一流大學”運動,使以研究院模式來規劃本科教育成為主流,完全無視寄宿式學院這一根本。
北大校區建設的模式,無疑是對世界一流大學誤解的產物,危害無窮。首先,學生的住宿和教學設施分離,這實際上就是教學與生活脫離在建筑語言中的表現。在這種環境中,學生不是用生命來學習,也難以把教室里學到的東西融入自己的生活。其次,龐大的學生宿舍區不以學院分隔寄宿,學生在過于龐大的人海中難以建立面對面的人際紐帶,影響了互相的交流。最后,教授搬出校區,遠程通勤,更難有時間和學生相處。如此下去,大學中人與人之間就變得日益陌生,大學更加衙門化,誰還有“坐而論道”的閑心? (薛涌 作者系知名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