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對她記憶深刻。她叫張然,生物老師說傻子都能從臉上分辨出來——傻子的兩只眼睛距離很遠,全班同學一起回頭看張然,她的兩只眼睛果然分得很開。
張然并不是真的弱智,否則她不會成為我們的同學。他們從什么時候開始欺負張然我已經不記得了,也許是當全校學生都懶洋洋地做操時,只有張然配合著廣播體操節奏鮮明的音樂橫平豎直,目光正直凜然。也許是當她積極地想融入集體中,有人說笑話的時候,她憋足了勁大笑著,直到其他笑著的同學停下來看她,對她說:“閉嘴,傻子!”
剛開始沒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最常見的男生欺負女生,在她后背上拍拍打打,伸腿下個絆,拉拉扯扯小辮子。然后慢慢演變成多對一,這邊一個男生剛打完她,張然回頭,背后另一個男生就踢她屁股,等她轉過身,之前那個男生又從反面使勁把她推一個跟頭,他們看著她原地轉圈,前所未有地覺得好玩。
我仍記得那年冬天,他們捧著雪球,笑嘻嘻地從四面八方走向張然,兩個男生把雪球分別從前后領塞進張然的衣服里,雪球里面混藏著石頭。他們說她太臟了,得為她洗頭洗澡。雪化成了泥水,張然的頭發里還夾雜著樹葉和石頭子。
他們肆無忌憚,一下課就來包圍張然,把她拉起來,推到教室后面,公開商量怎么對付她,是一人給她一拳呢還是給她一腳,是扯她的頭發呢還是撕她的書本。他們比賽誰打的聲音更響更大,他們一拳一拳地打在她的背上,敲鼓似的咚咚響。
對于張然被男生集體欺負這件事,班主任只在班會上泛泛地提了一句:“你們這么干有意思嗎?一群男生欺負一個女孩子?”男生們沒有破壞學校公物,沒有違反學校紀律,沒有損害班集體榮譽,他們僅僅是欺負一個女生。
張然再也笑不出來了。她以為只要自己哭他們就能停止,但她也哭不出來了,因為她的身體已經習慣了那些重擊,身上的淤青根本下不去,雖然疼,但已不能再刺激她的神經了。她變得越來越遲鈍、麻木、沒有感覺,只好開始裝哭。不過,不管她真哭還是假哭,他們都無動于衷了。
他們掏出打火機,嚇唬張然要燒她的頭發,手在她腦袋附近來回旋轉,張然遲鈍麻木得一動不動,仿佛為了躲開它,硬著頭皮向火苗迎上去。然后,她發出可怕的尖叫,那叫聲讓整個班里的人感到毛骨悚然,教室里彌漫著一股焦味。
張然捂著自己的頭,想躲到一個他們去不了的地方。她躲進女廁所,但他們跟到了女廁所,并且抓著她的紅書包,站在門口說她要是不出來,就把書包扔進垃圾桶。張然為了自己的書包出去了,她可以不要頭發,但得要書包。班主任進教室之后說了一句話:“以后不準在教室里抽煙。”燒煙紙和燒頭發的氣味根本不一樣,但老師不想做判斷。
我的初中很一般,不是重點學校。我的老師也很平凡,他沒有辦法去管束那些欺負張然的男生們,他沒有辦法給張然足夠的關懷和愛,誰也不怨他。張然的家長很少來學校,或許因為從女兒小時候開始他們找學校次數已太多,或許因為他們的神經也跟著女兒一起麻木。連受害人的家長都不管,誰又能去責怪那些男生和他們的家長呢?
至于校長,這到底屬不屬于校長該管理的范疇之內,我始終不清楚。校長離得太遠了,我們根本夠不著他,他也夠不著我們。到頭來只能怪張然自己了,如同大家說的,誰讓她傻呢?
我很清楚那段經歷對我最可怕的影響是什么,那就是我接受了它,我把它視為一切正常。當他們毆打張然的時候,我們卻在看,明知道我們在看,他們才會繼續,但我們還是冷漠麻木地持續觀看。
到今天為止,我仍能感受當時的心情,感到無能的沉重。我不想去控訴老師和學校,也不想去譴責那些男生。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從一個普通的孩子成長為一個普通的大人。我完成了自己當時的愿望,那時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盡快長大,因為我相信大人不會受到那種傷害,大人不會受那樣的罪。
我上初中的時候12歲,張然也是12歲,我們還是孩子,我們的敵人也是孩子,我們都沒有辦法。(王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