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上世外桃源般的邊遠山區在一場“意外”風波中感受到的貧困與發展不均之痛
20元能干什么?在廣州,它不能讓孩子們去肯德基飽餐一頓,不能去電游室痛快一場,但在1800公里外的昆明市東川區拖布卡中學,這是孩子們一周生活費的全部。他們幾乎一周不吃一次肉。
10月底,這里194名學生突然出現集體足掌疼痛的病癥。11月初,醫療專家揭開真相,這是學生因平時飲食結構單一,營養狀況不良,導致缺乏維生素B1而引起的群體性末梢神經炎。除了食堂烹飪方式不當,貧窮是最根本原因,而物價上漲為之推波助瀾。
這次病癥,與廣州等發達城市因營養過剩出現越來越多的肥胖學生,形成了鮮明對比。
11月21日,國家統計局發布報告稱,2006年中國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實現程度達到69.05%,在全國經濟實現較快增長的同時,工農差別和城鄉差別仍在擴大。
11月25日,國家統計局總經濟師姚景源預測,今年財政收入總規模可達5萬億元,比去年增加1萬多億。
昆明學生營養不良集體發病事件,讓公眾更有理由發問,國力增進是否惠及普通百姓和弱勢群體?東部經濟狂飆突進的同時,是否需要福澤西部邊遠地區?
當中國經濟如策馬狂奔,像拖布卡這樣的西部邊遠山區還在像老牛拉犁。2006年,廣州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2萬元,拖布卡農民人均純收入僅為899元,是全國農民人均純收入的四分之一、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十三分之一。
一場襲擊194人的“怪病”
專家認定,這是一種由于維生素B1缺乏引起的群體性末梢神經炎
10月28日下午,拖布卡鎮中心學校校長正率隊參加東川區教育系統籃球賽,接了一個電話后臉色突變。他的下屬彭尹貴看到,他掛了電話后對大家說:“糟糕,拖布卡中學一百多學生腳疼,可能是傳染病。”簡短會議隨即召開,校長要求各所屬小學統計是否也有腳疼的學生,“趕緊上報,不要對外聲張。”
第二天一大早,鎮衛生院6名醫生戴著口罩進駐拖布卡中學。緊接著,東川區、昆明市、云南省先后派出大批醫療人員趕到。他們檢測了食堂的水、食物,對部分學生抽血化驗,同時啟動公共衛生安全應急預案。但大家發現,它既不像食物中毒,也不像是傳染病。
大約從一周前開始,陸續有學生反映腳疼,最初并未引起校方警惕。初一學生孫玉琴說:“先是雙腳腳趾有針扎般的疼,后擴散到腳心,似有撕裂般感覺。”同年級的徐光強則說,他最怕早上起床后穿鞋,腳尖的痛楚讓他哇哇大叫。一些嚴重的同學,需要攙扶才能走路,甚至有人拄著棍子上學。
到10月29日,這個學校腳疼的學生已經增至194人。疼痛集中在足掌前三分之一處,白天緩解,晚上加重,極少數人惡心、頭暈。有12人住進鎮衛生院觀察,癥狀更重的3名學生和1名老師則被送往昆明治療。
恐慌在學校和鎮街道上蔓延。孫玉琴和同宿舍一名腳疼的女生,被其他同學要求調換床位,住在宿舍的同一個角落,連洗腳也必須與眾人分開,這讓她們感到委屈與孤立。鎮上開飲食店的張云蘭說,緊張的氣氛讓她想起了4年前的非典,她告誡母親盡可能少出門。
調查中醫生發現,腳疼者多為女生住校生、初二、初三學生,她們正處于身體發育期。同時,醫生們注意到,食堂大米疑為陳米,且淘洗過多、加工不當,在煮得半熟后把米湯拿去喂豬,蔬菜長年品種單一,主要是土豆、白菜,學生們家窮,幾乎不買肉吃。
醫生們懷疑是營養不良,在給學生補充維生素B1藥丸后的3至5天,腳疼癥狀逐漸消失。最后,專家認定,這是一種由于維生素B1缺乏引起的群體性末梢神經炎。民政部門送來7噸新米、3噸面粉、2頭豬和2筐西紅柿--這些都是富含維生素B1的食物。學生們美美享受了一周的免費晚餐豬肉,有嘴饞男生甚至在一次就餐中,先后偷偷領取了5份豬肉。有人欲出面制止,但老師們商量后,決定寬容相對。
幾乎同一時期,拖布卡3所小學的60多名學生也喊“腳疼”,但經檢查,只有4人的癥狀與上相符。東川區衛生局局長張建華認為,這可能是一種集體臆癥,心理作用造成的。播卡小學3年級女生張關嬌膝蓋疼,在外打工的父母打電話叫她去看醫生。結果,村醫給她開了一瓶復方巖白菜素片--一種“鎮咳祛痰”的藥。
醫療組直到11月中旬才撤離高山之巔的這所學校,學生們每天在老師監督下服用3次藥丸,這時已經痊愈。“虛驚一場!”張建華說。最初,他們還在為是否將這場大規模的“怪病”上報至衛生部而舉棋不定。實際上,2小瓶普通的藥丸就解決了所有問題,它們在拖布卡就能買到,價值4元。
一周生活費20元
富含維生素B1的蔬菜追不上高漲的CPI
20元能干什么?在廣州,它不能讓孩子們去肯德基飽餐一頓,不能去電游室痛快一場,但在拖布卡中學,這是孩子們一周生活費的全部。
孫玉琴每天的菜單大致如此:早上1至2個包子,中午是土豆、白菜、酸菜,晚上是土豆、米線、豆腐,每個菜0.3元,加上米飯,每天的伙食費是2.9元至3.4元,一周5天在校,伙食費在16元左右。剩下的4元用來買本子、筆,和女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卻從不舍得買肉吃。“肉要2元一份,只有這么一小勺,”她把拇指和食指圍攏,做了個手勢說,“而且里面好多是蔬菜和辣子,不劃算。”
初三年級的張才花,一次回到家里對弟弟抱怨說:“食堂的菜分量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難吃了。”
紅巖村村民魯文華記得,去年拖布卡中學有3家小食堂,“有競爭,哪家好就往哪家去,”但現在,3家變成了1家,由校方管理,“肯定就沒有以前好了。”但東川區教育局副局長楊玉華說,這是學校管理的需要,原來3家食堂各自為政,對校園食品衛生安全不利。
同樣是這個理由,學校也禁止學生從家里帶菜進校。食堂賣的基本是本地產的蔬菜,相對便宜,而西紅柿、豆芽等富含維生素B1的蔬菜需要從遙遠的市區運來,價格遠比本地菜高,而且漲得厲害。
10月中國CPI(消費者價格指數)比去年同期上漲6.5%,為10年來最高,而云南省CPI漲幅更達8.1%。廣州的白領開始把家里做好的盒飯帶到辦公室,重慶3名市民為了搶得一桶減價11元的菜籽油而被擁擠失控的人群踩死。在拖布卡,豬肉已從去年的每公斤10元漲到22元,連本地蔬菜也漲了一半。
坊間懷疑,拖布卡中學食堂在物價上漲背景下使用陳米,減少菜肴分量,但校長不愿發表任何評論。腳疼事件發生后,東川區教育局要求所有寄宿制學校在加工大米時,務必把煮后的米湯拿出來給學生喝,而不是拿去養豬。但除此之外,副局長楊玉華表示也沒有更多的辦法,“我們無法像北京、上海那樣,由當地財政給高校食堂補貼。為了保障農村九年制義務教育,經費已經非常緊張了。”
“同樣,我們也無法像一些城市那樣,給學生制定營養用餐標準,因為學生買不起。”
他特別指出,拖布卡中學食堂每餐都有肉,但往往到最后還賣不完。
“拖布卡其實不算窮,”楊玉華說,“在舍塊、英明、紅土地等鄉鎮,很多住校生每周的生活費僅有10元多一點。”他兒子在昆明讀高三,一周伙食費是150元,他曾這樣對兒子說:“你應該來拖布卡體驗一下生活。”
被拋棄的“世外桃源”
殺頭豬吃一年,生活用水靠雨水,這樣的村莊比比皆是
拖布卡坐落在滇川兩省四地接壤處,金沙江上空海拔2100米高的云霧之中。從昆明出發164公里至東川,再從東川出發64公里至拖布卡,一天2趟班車,需要在山間盤旋3個半小時,難得進城的村婦上車時還是笑容燦爛,最后往往吐得一塌糊涂。
如果晚上驅車前去,看著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村莊在遠處亮著燈,像散落的星星,有時在腳下,有時在頭頂,容易讓人生出這樣的詩意:“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可是,當你深入鄉野,這句話吟出的,更是兩極世界尖銳對照下的現實。
拖布卡似乎很“城市”,鎮上雖只有短街一條,電信、銀行、商店、酒店卻種類齊全,移動發射塔沖天而立,旅館里床單雪白,有“夜鶯”出沒。鄉村干部和學校校長抽的多是22元一包的云煙。1年前開通的柏油公路縮短了拖布卡與外界的距離。越來越多的礦老板,帶著傲慢與偏見,駕駛越野車不遠萬里而至,他們用震耳的鉆機聲攪動了這里沉睡千年的農耕文明。鎮政府雄心勃勃,計劃新起一棟辦公樓,并征地建客運站和環鎮公路,打造成東川北部的中心城鎮。
拖布卡離城市又很遠。當這里的學生因缺乏維生素而集體發病,廣州等發達城市因營養過剩而造成的小胖墩卻與日俱增,甚至有人不得不休學減肥。僅以2005年一項統計為例,廣州城區每100個學生中,就有7個肥胖兒、10個超重兒。營養學家說,他們攝入高脂、高蛋白、高熱量的食物太多,尤其是西式餐飲。而孫玉琴和同村的2名初中生,都不知道肯德基、麥當勞為何物,也不知道周杰倫是誰,拖布卡是他們到過的最遠地方。
當中國經濟如策馬狂奔,像拖布卡這樣的西部邊遠山區還在像老牛拉犁。2006年,廣州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2萬元,拖布卡農民人均純收入僅為899元,是全國農民人均純收入的四分之一、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十三分之一。
拖布卡鎮一名主要官員不愿把學生腳疼事件解讀為貧困的結果,擔心地方形象受損,但他也承認“與東部地區差距明顯”,并指出這主要是因為自然因素,比如干旱缺水,只能種植土豆、紅薯、苞谷等經濟價值不高的作物;地勢高低不均,農戶分散,很難實行公司加農戶那樣的規模化種養經營。
“十年九旱,靠天吃飯”,“兩邊兩條江,中間光梁梁”,這是當地流傳的兩句順口溜。孫玉琴家就住在這道“光梁梁”的中下部,一個建在30度陡坡上、名叫酒房溝的小村,全村人望著腳下峽谷間湍急的金沙江而不得。20年前,孫的父親在屋后的斜坡上掘了一口水窖,用一根半開的粗管吊在屋檐下,承接屋頂流下的雨水,然后牽引進水窖,簡單凈化后,再用一根軟管引向廚房。全家人靠這個水做飯、洗臉、洗菜、喂豬,從堂前一溜擺開的水盆來看,水都經過了高效次第使用。
孫家有5畝地,各種一半的紅薯和苞谷,不夠全家5口人和1頭肥豬的口糧,在短暫的雨季,能種一些白菜、青豆和小瓜。旱季來臨,吃的只有早先曬干的白菜,這個時候孫父需要去村外的礦山里打3個月工,每天30元工錢,用來買些大米和供3個孩子入學。
在外風起云涌的一波波漲價風潮,卻吹不進酒房溝這樣的小農山村。像村里大多數人一樣,孫家自給自足,殺一頭豬腌了吃一年,他們很少去鎮上趕集,因為“沒啥可賣的”,也“沒錢去買什么”,除了鹽和火柴。唯一象征他們不與外界相隔的,就是孫玉琴哥哥去年出外打工帶回來的一臺彩電,給全家人帶來了珍貴的娛樂。
從這里沿著羊腸小道攀登1小時,便是嶄新的柏油公路,但對孫玉琴和她的同伴來說,這條路只是讓她們走得更舒服些。為了省下5元錢的車票,她們要一口氣走6個小時。而家住更遠處的學生,需要走整整一天。他們的書包里一般放2個地瓜,當作這一周的水果。
而在公路上看不見的地方,像酒房溝這樣的村莊比比皆是。它們就像世外桃源,或者說,是被高速經濟列車丟棄的乘客,兀自在金沙江邊徘徊。孫的父親說:“電視里常看到中央有什么好政策和扶貧款,可是我這里幾十年了,還是一天吃兩餐,沒什么變化,只在2年前建沼氣池時,得到了政府的26包水泥。”
從酒房溝沿江上溯10余公里是樹桔村。72年前,一支主要由農民組成的紅軍隊伍從這里渡過金沙江,北上長征,最終奪取紅色政權。而在這次“怪病”風波中,樹桔村小學也有4個孩子出現腳痛癥狀。
GDP陣痛
金礦開采給一個平靜山村帶來的死亡和惶恐
老瓜地村,金沙江上又一個世外桃源,年輕人全部外出打工了,正午的巷道里一片死寂,老人們緩緩講述的,也是關于死亡的消息。
10年前,這里所屬的原播卡鄉發現大量金礦,陸續有公司進駐開采。2005年,由加拿大資方控股的云南金山礦業有限公司在勘探3年后宣稱,播卡金礦儲金150噸,可年產黃金7噸至12噸,可持續開采10至15年,堪稱中國第一金礦,也是世界級金礦。據稱,如果年產黃金10噸,每年將貢獻3億元稅費。
但在隆隆的鉆探聲中,老瓜地村民祖祖輩輩喝水用的2口泉眼(當地人稱為“龍塘”)先后枯竭,這被認為是不祥之兆。2004年,4名村婦潛入金山公司一口300米深的廢棄采坑,因缺氧窒息全部死亡。村民說,她們只是想把里面的木撐弄出來煮豬食。而為了把山上的青石運到屋頂便于雨水積存,亦有村民在開采中喪生。
66歲的周青朝坐在陡峭的紅薯地里(峽谷的風似乎就能把他吹倒),講到這些故事時,想起了自己的孫子周定平。周定平剛出生不久,出外打工的父親和伯父就在一起礦難中死亡,后來母親帶他嫁到這里,2年前母親隨繼父去昆明打工。周定平現在是拖布卡中學的住校生,也是腳疼者之一。
順山直下2小時是奚家坪村(這里也有2名腳疼學生),一塊長滿了甘蔗的平地,一條小溪從山澗而來,卻是濁黃色的。“金山公司勘探,污染了我們的水,給全村139戶造成每年14萬元的損失,只賠償我們每年2萬元,”這里的村支書包興朝說,“政府不讓我們跟他們爭吵,也不喜歡我跟記者說,可是村子這樣下去,就要毀了。”
金山公司已經幫每戶村民架通了從鎮上蜿蜒而來的自來水管,解決了人畜飲水問題,但水要每噸1元錢(旱季2元),村民們灌溉大多還是用水溝里的污水。包興朝說,奚家坪的甘蔗榨紅糖是沿金沙江最甜的,但現在受到了污染,遠不如以前好賣了。
還讓他擔心的是,每年雨季,山上都會有大量泥沙淌下,堵塞溝渠、道路,甚至滾下巨大石塊。
不僅是奚家坪,不僅是金山公司,因污染、征地補償談不攏,以及文化上的差異,當地村民與外來礦老板之間交惡不斷。村民多次圍攻金山公司辦公樓,圍堵鉆探,甚至哄搶金礦,一位外方顧問就責問保安:“當時為什么不開槍?”
東川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與大同、鞍山一起,成為中國第一批開發的礦業城市,號稱“銅都”。但由于開采過度,地質脆弱,泥石流暴發頻繁、類型齊全,也被稱為“世界泥石流博物館”。云南省則是全國第一個外商投資勘查開采礦產資源的試點省,礦業一直作為支柱產業被大力扶持。
可是,老瓜地、奚家坪這樣的村莊不歡迎這些外來者,他們覺得平靜的家園遭到了破壞。而另外一些村莊被征地的農民,在一次性獲得補償后,更從此失去傳統的謀生手段。他們對未來充滿惶恐,甚至覺得生活不如從前。
這也許是社會急遽變革中底層弱者必然經受的陣痛。2007年,由于CPI高企、樓價井噴、股市大牛,標志著貧富差距的基尼系數在中國攀升至0.48,相當于此前3年的攀升幅度之和。而在改革開放初期的1981年,這個數字僅為0.29。
因此當11月25日,國家統計局總經濟師姚景源預測今年財政收入總規模可達5萬億元時,民間在問:它會有多少用在普通民眾身上,尤其是沒有貢獻出巨大GDP的西部地區?
“這兩年我感覺還是發生了很大變化。”拖布卡鎮一名主要官員表示,他一一列舉:村村通電、通路,35公里外的引水工程讓80%農村受益,“兩免一補”教育沒有讓一個孩子因貧困而失學,新農村建設正在深入,農村低保、新型合作醫療也惠及到每一個村組,“大部分是中央財政下來的,這在以前,我們基層干部想都不敢想。”
為何村民還不滿意,甚至覺得被不公平對待?拖布卡鎮司法所的蒲洪兵認為,隨著外出打工的增多,村民們與城市文明接觸頻繁,權利意識正在復蘇,他們不再滿足于跟以前比,更愿意跟城市比,跟城里人比,他們嫌變化得太慢,渴望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又一個周日下午,孫玉琴踏上返校之路,她的腳掌不再疼痛,步履輕快。這條漂亮的公路上,走的全是她這樣沉默卻也不甘沉默的農村學生,不時有礦老板的汽車,呼嘯而過。 (作者: 袁小兵 張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