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 本刊記者/曹紅蓓
滾石魔巖等港臺唱片業資本曾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以救世主般的姿態介入初萌的中國搖滾,并在四五年之中將中國搖滾的聲勢和影響力推上巔峰。
以1995年為分野,隨著魔巖等港臺資本的撤離,中國搖滾迅疾由昌榮的“唐”,墮入動亂的“五代”,或者說,由輝煌的地上,墮入掙扎的地下。
顏仲坤:被魔巖永烙的搖滾人生
80年代,從小酷愛搖滾樂的臺灣人顏仲坤成了一名錄音師及音樂制作人。90年代初的一天,同屋的滾石員工賈敏恕對他說:“下禮拜我去北京,錄一個叫唐朝的樂隊。”此后的一段時間,顏仲坤常常在半夜兩三點接到賈敏恕從北京打過來的電話,討論諸如“現在我這兒只有一個分貝的音箱,一個U87話筒,我們該怎么辦?”此類的問題。過了一陣子,賈敏恕把錄好的東西帶回來給顏仲坤混音,顏記得聽到的第一首是《太陽》,聽后興奮異常。
給《唐朝》混了音,又在美國錄好了竇唯的《黑夢》和張楚的第一張專輯后,直到1993年,魔巖三杰在北京兒藝辦唱片首發會,顏仲坤才第一次來到北京。
1994年“魔巖三杰”和“唐朝”在紅石勘開演唱會,顏仲坤負責現場調音。“人們不停地跳、跺地,地板一直在搖,像地震一樣,感覺隨時要塌掉。音響燈光狀況都佳,堪稱經典。老丁(丁武)在《天堂鳥》中的SOLO彈得行云流水,比唱片還好,我聽得當場叫出來,真是一輩子難忘的經歷,太享受,太感動!”
“比起在臺灣的工作,這兒酬勞不高,但是太好玩了。”1995年,在錄完竇唯《艷陽天》和“超載”的第一張專輯后,顏仲坤心里想的是,“接下來我要準備搬家了”。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這時滾石決定撤資,顏也只得回到了臺灣。“當年就是一幫熱血青年,把中國搖滾當作慈善事業來做的,直到三毛(滾石老板段鐘潭)自己窮得要賣房子,才不得不停了。”這一年,人緣極佳的張炬的過世,又給了兩岸搖滾人一個共同的打擊。
此后的十年,顏仲坤在臺灣繼續從事自己的音樂制作工作。與當年的戰友張培仁、賈敏恕竟也是多年不見。2005年夏天,顏仲坤帶著自己的愛人、所有黑膠、CD、書、BASS、音箱,來北京定居。
為什么是1995?
為什么是1995年?這一年的前后發生了什么,才使得中國搖滾有如此的落差?
除了魔巖,由BEYOND的前經紀人,黑豹、鄭鈞、許巍等的最早發現者陳健添(LESLIE)、劉卓輝創建的紅星生產社是當時點起搖滾之火的另一支重要力量。
魔巖和紅星都太過理想主義。鄭鈞的唱片投入超過百萬;魔巖在“唐朝”的唱片上則花了200萬臺幣。這樣的投入,在當時幾乎空白一片的中國商業音樂領域當然可以砸出巨星來。然而歌手暴得大名以后,唱片公司卻沒有在演藝經紀方面繼續拓展。
與此同時,作為獨立廠牌,公司管理混亂,隨意性強。圈中人回憶當年張培仁來上海時的情景,“似乎大少爺的做派,帶了很多北京圈子里的人,吃住全他買單。”而紅星后期在用人上的狐疑,直接導致團隊解體、人才流失。
魔巖一直處于干賠狀態,紅星在經過短暫的大投入大產出后也進入虧損的旋渦。后受東南亞金融危機影響,失意于房產、股票的LESLIE終于無錢再養紅星。
唱片工業的核心本是知識產權,港臺資本撤離后,盜版圍困下的中國唱片業不得不靠走穴苦苦支撐。而2000年以前中國的商業演出幾乎全是卡拉OK式,整支搖滾樂隊在臺上擺動作、對口型。
沒有演出就沒有市場,沒有市場就沒有投資,沒有投資就做不出高質量唱片,沒有高質量唱片,人們就誤以為搖滾樂就是唱片里那個樣子,就更不愿意去聽現場,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巨大的落差還直接摧毀了一些神話中人物的精神。“西方的樂隊成功前大都經歷過無數辛苦的小型巡演,而中國老一代搖滾歌手,他們成功的路是用錢趟平的。”樂評人顏峻說:“火了一下后每個人都找不著北,等到沒錢了,心態掉下來,生活就真的頹了。”
大環境的影響也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因素。“我不相信崔健不能在北京開演唱會,或者有一個文件規定搖滾能不能上中央臺,但求保險是大家一種普遍心態。”樂評人郝舫相信“如果中央電視臺愿意出面來推廣一個搖滾樂隊,或者文化部門愿意把投資京劇的錢拿出1/10來資助現代藝術,搖滾的境遇恐怕會好一些。”
一些學者則把關于搖滾的思考對準了整個90年代,認為1995年,可能是精神與文化的一條分界線,它意味著民間文化的徹底放棄。“90年代是辛苦的,整個社會在向物質化走,是積累而不是享樂,90年代的心態是灰色的。搖滾樂用屬于80年代的激昂方式表達苦悶,5年的時間,已經足夠完成向80年代的告別。”顏峻認為,在這之后,搞搖滾的人在學習怎么回避痛苦、遺忘痛苦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
后魔巖時代的生存問題
魔巖時代的搖滾是一把野火,對那些被它點著的心來說,當魔巖抽身而退,如何繼續搖滾是個問題。能把那時僅剩的小火種保藏到今天,有兩人功不可沒:迷笛音樂學校的校長張帆,和摩登天空音樂公司的創辦人沈黎暉。
這兩個人在出發的時候都只是普通的理想主義者,然而現在他們的身份是 活下來的理想主義者。
1994年,經濟專業畢業,喜愛搖滾的26歲青年張帆就任迷笛音樂學校校長。4月1日的開學典禮上,100個學員,來了200個樂隊嘉賓,張帆和學生一樣激動得透不過氣來。
那天的場景給了他深刻的刺激,后來搖滾的落寞,張帆全當看不見。十年來,迷笛由100個學生發展到300個學生,由60平米教室擴到18畝校區。
1997年,張帆把原來3個月的短訓改為2年學制,開啟了外地樂隊進京的時代。
學校成立以來一直在艱難中維持,被迫搬過5次家,每一次都傷筋動骨,重新再來。“我不怕做具體事。”曾經的吉他手張帆親自到淄博為校舍挑瓦,一棵蘋果樹多少錢,草籽怎么撒,多久會冒芽他都知道。
從2000年開始辦第一屆迷笛音樂節,張帆更成了“套在磨上的驢”。經過7年,迷笛已由學校自己的PARTY和匯報演出,發展到有80支樂隊、上萬名觀眾參加的中國惟一原生的戶外搖滾音樂節,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代搖滾“鐵托”也由此誕生。
1997年,是包括搖滾在內的整個唱片業最低落的時期,“清醒”樂隊決定自己出資發片。美術專業畢業的主唱沈黎暉很早就和同學合開了一家印刷公司。為了出唱片,他們從印刷公司賺的錢里拿了100萬。“當時特愣,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沒有規則,就按自己的規則。”沈黎暉說:“我很愿意在做完音樂后想一想商業的事情。”于是,在唱片快做完的時候,他們索性成立了公司,還簽了別的樂隊。
開始摩登天空做的是5年計劃,因為從國外的情況看,搖滾都是長期銷售的。然而到2000年時,音樂公司眼看快倒閉了。沈黎暉決定要靠商業本身來解決所有的商業問題,而不是靠理想。他們對公司業務進行理性調整,砍掉了所有的長線項目:關雜志、關場地,員工由20多人變成兩三個人。摩登天空活了下來,并成為中國搖滾樂和各類前衛音樂的最大出品人和版權所有者。
在求生存、求發展的后魔巖時代的主題下,一些原創樂隊也紛紛選擇了更加冷靜、現實,也更加積極的生活方式。全部由迷笛同學組成、被稱為迷笛王牌軍的“痛苦的信仰”樂隊,曾經歷過每天連續十小時地下室練琴的時光,也曾在充滿了嬉皮精神和絕望氣息的樹村等待奇跡。
今年3月1日開始,他們踏上了巡演的征途。每周三場,有時一周五場地在全國各地奔波。兩輪巡演下來,已經去了40多個城市,觀眾累計達兩萬人。緊接著第三輪,他們將往東北、內蒙古、西北去。“我們想到所有有中國人的地方,踏出一條巡演的絲綢之路,希望以后有更多人走在這條路上。”“痛仰”說,搖滾是靠行動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