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為主題的世博會,有一個唯一的鄉村案例館,那就是城市最佳實踐區中的寧波滕頭館。
該館設計師——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院長王澍教授在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說,“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并不意味著只有城市生活才是美好的。城市有城市美好的地方,鄉村也有城市所不能比擬的優點。當前存在一種以城市標準覆蓋鄉村的傾向。把“城市化”理解成就是“消滅鄉村,變成城市”,這會破壞人類在鄉村的歷史文脈,造成一系列不利于可持續發展的問題。
鄉村文明幾被抽干
寧波滕頭案例館是全球首次也是唯一入選2010上海世博會的鄉村案例館,王澍稱,這是對于未來農村生活模式的美好構想,也是城鄉和諧、文明發展理念的體現。
王澍認為,鄉村不是落后與貧窮的代名詞。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鄉村本來是比城市更美好的地方,是知識分子的家園,是傳統中國社會田園牧歌生活的載體,也是所有文人衣錦還鄉的最終歸宿地。“所以在過去的中國,鄉村的住房比城市里的更好,如徽派建筑等,因為在人們心里,鄉村才是最終的歸宿地。”
接到設計任務的王澍專程到滕頭村去考察。滕頭村是現代化新農村的先進代表,曾獲得聯合國“世界生態500佳”和“世界十佳和諧鄉村”稱號。
王澍覺得,滕頭實際上更像城郊的一個新社區,幾乎沒有了“鄉村”的痕跡。村里建筑主要是這么幾塊:一片上世紀80年代的整齊新農居,是有馬頭墻的排屋,給外來工人住;一片上世紀90年代后的簡化版歐式獨棟別墅,滕頭人自己住;一片供旅游的鄉村樂園;一片供參觀的農業實驗室,有大棚,無土栽培;一片供領導種樹留念的樹林,林邊象征性地立著一根風力發電桿;街道和城市一樣,有人行道、路燈、路牌,種行道樹。村里的老建筑早已拆光了,從鄰村移來一處祠堂,里面可以喝茶,有鄉村戲法表演。村委會里有個大沙盤,是請上海某大學設計院做的新規劃,典型的美國郊區別墅群,準備建成后租給游客發展旅游業。村里已經不種地,只種樹,生態很好。經濟主要靠發展工業,工業都在鄰村土地上,村里人口僅約800,村辦企業雇用的外地工人卻有數千,一年產值已達30億。
王澍認為,這個村經濟發達,確實了不起,和華西村一樣,都屬中國最發達的鄉村,很有代表性。“但問題在于,我們看到的本應是能體現數千年文明史的鄉村,而不是一個工業基地”。滕頭村這樣的“先進典型”,如果說還有一些“文明”的殘余,就是高效率有組織高密度的集體生活,而且基本沒有打牌聚賭的陋習。他說,自己從直感判斷,很多中國農村的小世界,都像這樣只剩下了粗略的外部,它的內部幾乎沒有歷史感和文化內蘊,村民所做的一切,只為最基本的生存,中國傳統的鄉村文明在當下的農村,幾乎已被抽干了。
王澍感慨地說,這個國家數千年的城市文明在三十年間已成“廢墟”,而作為其根基的鄉村,要么已成廢墟,要么正在荒蕪。身處今天中國城市建設的狂潮,有“歷史感”的人就無法無動于衷。他希望在世博館的設計中,體現他對這些問題的憂慮和思考。
“廢墟上的朝霞”
寧波滕頭案例館位于上海世博會城市最佳實踐區最北部,建筑面積1500平方米,為12米高的兩層獨立建筑。案例館以“城市化的現代鄉村,夢想中的宜居家園”為主題,以寧波市滕頭村為藍本。館體采用浙東最具代表性的“瓦爿”來裝飾三面墻體,用回收的五十多萬塊舊磚瓦做成,每塊磚都有著超過100年的歷史。滕頭館的內部,采用了不規則的切割門設計體現層層景深,樓梯均采用坡道設計。館內種上了水稻、草莓等植物。
王澍告訴記者,寧波滕頭案例館的設計靈感和景觀結構來自明末畫家陳洪綬的《五泄山居圖》,它體現了中國傳統的建筑美學和一種對未來農村模式的美好向往。
“我一直記得5年前參加日本愛知世博會上的一幕。那些建筑都十分普通,運用的材料全是可回收再利用的,所有的建筑都以最小的破壞為承諾。這給我的啟示是中國建筑完全可以跳開追求建筑表面新奇的某些誤區,直接進入生態型階段。”王澍認為,這才是中國建筑的內涵和真諦。滕頭館所采用的“瓦爿”、竹片都是可以循環利用的,也摒棄了建筑中常用的鋼鐵材料,而選擇更為便宜的混凝土。
“我料定在建館場地周圍會是一群夸張建筑的競賽,我當時設想的寧波滕頭館大體意向就是:形體方正,簡單平靜,震撼人的東西將隱在建筑的內部。在一堆喧鬧的建筑中,平靜的那個才是讓人無法忽略的。外表平實樸素,內在氣象萬千,這就是我們中國。”王澍說。
滕頭館的屋頂有1.5米厚的覆土,上面種植了高低錯落的喬木,設計達10米高。王澍說,他希望這座建筑的氛圍是四個字“濃蔭蔽日”,碎影隨風輕動,體現楊萬里詩句“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的意境。
王澍說,這樣的建筑,在城市和鄉村都具有普適價值,真正體現城鄉融合、統籌發展的精神。中國原創建筑文化的根在鄉村。滕頭館的設計,就是希望能找到一個路徑,建筑完全可以既充分體現中國傳統的內核,又在世界范圍內贏得認可和贊譽。
“我在滕頭館的墻體上部用普通磚塊營造出了一抹紅色。這是朝霞,是中國文化廢墟上的朝霞,代表著希望。”王澍說。
不是“唯城市為美”
“滕頭館并不能理解成簡單地贊美現在的鄉村城市化之成就,實際上是希望有所矯正。”王澍說,“在城市化、新農村建設,以及農村危房改造等一波波浪潮中,城市建設正在抹平鄉村的原有屬性和歷史記憶。我的觀點是把鄉村建設為城市社區不是科學發展之道。”
王澍認為,鄉村發展應有自己的評價體系,發展成和城市不同的另外一種生產、生活形態,而不是“唯城市為美”,簡單地模仿城市。類似村頭風水樹、界碑、棧道、宗祠、龍王廟等,是家族、村落的DNA,是精神寄托的重要載體,構成了中華民族整體的家園感、歸宿感。
互聯網和高速交通網的發展為鄉村生活的便捷性提供了基礎。王澍理想中的城市化,既不是鄉村人過城市人的日子,也不是鄉村人繼續過落后的日子,而是要實現人的城市化,市民和村民,能在教育、醫療等資源上共享一樣的國民待遇,城市和鄉村在公共服務方面均衡發展,但是鄉村獨有的傳統文明形態依然能和城市文化并存,呈現出不同的特質和風貌。王澍表示,他已在著手開展關于“城市化浪潮中如何保護好鄉村文明”的課題研究。□文/記者方益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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