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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求同”秉信的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古訓,而美國人的“求同”則是要讓自己努力成為主流價值觀的代言人,好水漲船高,沖上個人理想的巔峰
文/榮筱箐
有次陪國內來的朋友到紐約皇后區法拉盛購物,我們從曼哈頓的繁華中心時代廣場登上前往法拉盛的唯一一趟地鐵列車7號線。兩站之后上來幾位“惹眼”的乘客,從男士的頭發到女士的唇線都和他們的談吐舉止一樣,滴水不漏一絲不茍。我對朋友說:“這些人一定上錯了車。”
地鐵停站時,其中一名女士突然大叫,幾個人在車門關閉前的一剎那擠了出去,在站臺上一陣哄笑,不知是因為沒看清車號就上了車而自嘲,還是因為及時出逃而慶幸。朋友以為我在紐約這塊風水寶地上得道成仙,練成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不過這個洞穿世事的秘訣,其實早就在多年前就被風靡劇集《欲望都市》(Sex & City)泄露了天機。
《欲》迷們一定記得,在第二季的一集中,平日里混跡于曼哈頓下城食肆酒吧的女主角Carrie隨男友Mr.Big到上東城參加一個社交派對,率性隨意的她從里到外顯得和周圍場景格格不入,直到在陽臺上吸煙時巧遇酒保舊相識才找回了自我。
這集劇名叫《種姓制度》(The Caste System),這種在印度沿襲至今的身份標簽在美國并不存在,但狹長的曼哈頓島被橫平豎直的道路分割出的似乎也不只是地理上的細密網格。一手夾煙一手握咖啡杯的情感專欄作家,不屬于恨不得把“高貴”二字寫在臉上的珠光寶氣的上東城派對,正像衣著光鮮的乘客通常不會出現在一路經行低收入新移民區的7號地鐵上一樣。棋盤上的些許越位,都明顯得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中無處藏身。
其實人以群分并不是美國特色,但美國人留給外人的印象一直是標榜自我、張揚個性,他們對于“越位”的敏感和由此帶來的毫無懸念的中規中矩看上去似乎有些難以解釋。
人們常喜歡拿亞洲文化中對共性的強調,對比西方文化對個性的尊崇,在家庭和社會的囹圄中踱著穩妥的方步,在集體的聲音中摸不到自己脈搏的中國人,眼見著美國人夏天捂西裝、冬天穿短褲、左手執筆寫字、右手握叉進餐、造出的米老鼠和阿凡達都古怪精靈、拋出自己觀點時都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難免不心生羨慕。
但只要生活在美國就不難發現,這些看上去色彩斑斕的不拘一格,其實不過是維系在“求同”的社會主線上一些無關痛癢的細枝末節,因為生活習俗和公眾敏感地帶的不同,投射在大洋彼岸就生成了“特立獨行”的幻像。
其實美國人對“共性”的癡迷比中國人并無不及,只不過中國人的“求同”秉信的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古訓,是“一問三不知”的緘默,是長期的艱險時境留下的狡黠又無奈的明哲保身的智慧。而美國人的“求同”則是要讓自己努力成為主流價值觀的代言人,好水漲船高沖上個人理想的巔峰。兩者的差別只是在進退之間。
美國人通常把人納入“popular”和“eccentric”為主軸的坐標中,前者相當于中文說的“流行”,說的是受人歡迎的個性,而后者大致就是中國人所艷羨的“特立獨行”,但在美國這個詞更多用作貶義,所以譯成“怪誕乖張”更為貼切。無論如何注重個性培養,大多數美國人都是在接近前者,遠離后者的理念指導下成長起來的。不懂過萬圣節、不愛吃漢堡包或連續兩天穿了同樣襯衣而遭到同學嘲笑的新移民學生,用不了幾個月就丟下原本的文化習俗,變得和本地同學沒什么兩樣。路還沒走穩的孩子就開始學習握棒球桿——不懂這項風行全美的運動就等于失去“合群”的機會。
即使特色鮮明的個體也不愿單打獨斗,而是想盡辦法尋找群體的“歸屬感”。在美國,不僅同鄉會、同學會等根據族裔、職業背景建立起來的聯誼會多如牛毛,連希望死后將尸體冷凍起來的人或任何有獨特體征、信念或癖好的人幾乎都有自己的聯盟或協會,哪怕只有一兩個成員,“組織”可以讓人從勢單力孤的“我”變為齊心協力的“我們”,再不近情理的觀點有了“我們”撐腰都變得理直氣壯起來,再不合群的人也能從eccentric的軸向popular的一端大步跨進 。
如果說中國人的“求同”與幾千年來講求的“中庸之道”有關,美國人的“求同”則更多源自民主選舉的政治體系。游戲規則鼓勵人們站在風口浪尖逆風吶喊,不過你盡可以與對手陣營針鋒相對,不能在自己的陣營里標新立異,因為在這場大多數人主宰的游戲中,勝敗最終不是取決于你是否有機會振臂高呼,而是你是否能一呼百應。
如果無人應聲,自說自話,“求同”的中國人一定懊悔為什么不做沉默的大多數,非要多上一嘴,而“求同”的美國人卻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去錯了派對上錯了車,等來下一班就可能時來運轉。就像曾經落敗的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佩琳(Sarah Pallin)借了更保守的茶黨這一波就又揚眉吐氣起來,算是終于找到了組織。 ★
(作者為旅居紐約的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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