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武夷論壇丨勞悅強:穿上時代“新衣”的孔子,是朱熹嗎?
中新社福建武夷山3月23日電 題:穿上時代“新衣”的孔子,是朱熹嗎?
——專訪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勞悅強
中新社記者 文龍杰 史元豐
以朱熹思想為重要代表的宋明理學,在宋元明時期深度影響中國社會,為后世文化提供了重要養分,更不斷地走出中國與不同地域的本土文化交融,影響廣泛且深遠。在首屆武夷論壇系列活動舉辦之際,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勞悅強在武夷山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解讀朱熹——作為八百年前東方思想集大成的文化代名詞,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之上,也正為當代人類社會普遍倫理或普遍價值的建立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示。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在你看來,儒學在全世界的傳播過程中,有哪些代表性人物被世界所關注?
勞悅強:提起儒學,全球都熟悉的肯定是孔子與孟子,再往后也會講到朱熹或者王陽明。特別是在東南亞,以新加坡為例,自1982年開始,新加坡政府即正式決定將“儒家倫理”列入中學生的必讀科目,在全社會也開展過“新儒學運動”。此外,成立于1914年的南洋孔教會常常舉辦游學或講座活動,所以新加坡民眾較之西方國家社會更了解儒學。
但在世界范圍內,孔子和孟子的影響遠大于朱熹和王陽明。《論語》在西方的翻譯史有幾百年,并有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等不同語言版本,在這些國家《論語》已經是通俗讀物了。
中新社記者:你長期在海外從事儒學研究與教學工作,這些儒學代表人物的名字是如何翻譯和被受眾所熟知的?
勞悅強:從1313年開始,元朝“專立德行明經科”,恢復科舉,以北宋程顥程頤兄弟和南宋朱熹等大儒注解的《四書》為主要考試內容。不管在中國還是在海外,其實很多人是通過朱熹的注釋去認識孔孟儒學的。
16世紀末,利瑪竇在《天學實義》里把“philosophia”譯為“理學”。利瑪竇及其繼承者,不僅向中國人介紹了希臘哲學,也將中國儒學帶回了歐洲,中國哲學和思想文化從此走向世界。在由法國傳教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整理的《利瑪竇中國札記》中,首次將“儒學”和“理學”譯成“philosophia”。
“Confuci”其實是“孔夫子”的音譯,“Menci”則是“孟子”的音譯,因為拉丁文中名詞有陽性、中性、陰性的區別,孔子、孟子作為男性,他們的名字要加上表示陽性的后綴“us”,所以就變成了“Confucius”與“Mencius”。其他人名也大致按照這個方法翻譯,如明朝天啟皇帝的拉丁文名字為“Thienkius”,英文和法文都直接使用了這些詞語。其他語言則按照拼寫習慣和詞性有一些微小調整,例如德語中孔子為“Konfuzius”,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中則是“Confucio”。這樣的翻譯主要是從語言習慣而來,并無高低之分,中文中耶穌也被認為是來源于“Jesus”的音譯。
中新社記者:我們發現海外有關朱熹的英文譯介有“新孔子”“后孔子”等不同表述,請從傳播與思想的角度談談你的理解與思考?
勞悅強:朱熹是儒家孔孟之后的大思想家、哲學家,其學說被稱作朱子理學,明清時就受到東南亞及西方的關注。雖然有不少學者對朱子理學在海外的傳播和影響進行論述和探討,然而,其在英語世界的譯介受到的關注和討論相對比較滯后,鮮有翻譯界或語言學界對譯介進行系統分析。
美籍華人學者,哲學史家、朱子理學專家陳榮捷集中幾十年精力于朱熹的研究和對朱子理學研究事業的推動。1982年由陳榮捷組織并擔任大會主席的“國際朱熹討論會”在夏威夷檀香山舉行,匯聚了彼時東西方著名的朱熹研究專家。此次大會促進了朱子理學的海外研究,也使東西方對朱熹有了新的認識。以陳榮捷英譯《近思錄》為例,除原文622條之外,還有長篇引言詳述《近思錄》編纂及譯注的經過,并選譯出宋、明、清與朝鮮、日本注家評論600余條,另有附錄《近思錄》選語統計表、《近思錄》選語來源考、中日韓注釋百余條。
從成就來講,朱熹的確是詮釋孔孟最好的代言人。在美國傳教士、漢學家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的重要著作《中國總論》中,也表達了對朱熹的推崇,書中多次直接提到朱熹的名字,并將其譯介為“偉大的孔子注釋家”(the great commentator of Confucius),我也同意這樣的說法,這是成立的。
中新社記者:朱熹汲取和吸收了孔孟的思想成果,并融匯儒、釋、道三家的思想滋養,創立了新的哲學體系,至今在海內外仍具有深遠影響。朱子理學的形成對今天東西方不同文明間交流互鑒有何啟示?你如何看待朱子理學的世界價值?
勞悅強:你的提問點中了核心問題。朱熹作為宋明理學的集大成者,其哲學體系中蘊含著豐富的內容,尤其是“理一分殊”思想。今天,人類進入全球一體化的時代特征日趨明顯。基于人類命運的共同要求,朱熹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之上,產生于八百年前古代東方的“理一分殊”思想,正為當代人類社會普遍倫理或普遍價值的建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啟示。
朱熹說:“天地之間,萬物之眾,其理本一,而其分未嘗不殊也。”這里所說的“理”,具有一本萬殊的性質。“理”既體現在宇宙中,又體現在每個個別事物之中,體現在宇宙中的“理”和體現在每個個別事物中的“理”,類似于佛教“月印萬川”。萬事萬物統一于“理”,而又是“理”的具體表現,體現著“理”的整體。
朱熹倡導人們要與萬物共存、與萬邦共處,可以說是穿越時空、跨越國界的思想精髓,“理一分殊”正是朱熹解決不同文明、價值沖突中最深刻的見解,也是人們認識和把握宋明理學的基礎。“理”不僅可以貫通古今,也可以貫通中西。這樣的跨文化交流與互鑒,既能對話又有立場,既能融合一理又彼此獨立。
今天,如果用一句話向世界介紹朱熹和朱子理學,我想試問:“穿上時代‘新衣’的孔子,是朱熹嗎?”
中新社記者:你長期在海外教授傳播儒學,作為東西方的“擺渡者”,在海外講授朱子理學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案例?有何建議?
勞悅強:我在海外講授朱子理學的過程中發現一個誤解——“存天理,滅人欲”是朱熹的名言,也是一句飽受后人斷章取義之苦的名言。這句話的本意是: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不管東方還是西方,即使放在今天看來這句話也沒有任何問題。
這兩天,我從飛機落地武夷山到坐在青綠如畫的窗前接受采訪,有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武夷山的山水是人文化的,是有歷史的,我們今天能看到山體絕壁上不同朝代文人墨客的題字。中國“天人合一”觀點強調了天和人的關系是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在這個關系中,人作為宇宙中的一個微小存在,與天地萬物都有著緊密的聯系,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彼此維系。建議大家來到武夷山的林泉山水之間,從中我們既能看到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又可清晰品讀歷史印記留下的人文之美。(完)
受訪者簡介:
勞悅強,美國密歇根大學博士,現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涉及先秦諸子思想、漢魏晉南北朝儒釋道三教互融、宋明理學、中國敘事學、佛教講經以及中國古代婦女史等等。中文著作包括《文內文外——中國思想史中的經典詮釋》,英文著作則包括《劍橋中國史》第二冊(六朝卷)中“清談與玄學”一章。
- 專題:首屆武夷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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