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不能賣了他的老婆孩子抵債吧
在郭增光掏了400元錢包車回家的中巴上,一些工友當著他的面開始冷言冷語。
“也不把情況問清楚,就把我們帶出來了。”
“誰知道他和工頭是不是一伙的呢,合伙坑我們……”
“別,別,大家都少說兩句。”終于有人出來打圓場。
“村里人都信任我,可我把事情搞砸了。”3小時的路,郭增光記不清是怎么捱到家的。
“要是不把鄉親們的欠款要回來,我這輩子在村子里都別想翻身了。”郭增光橫下一條心,也不去找別的活干,一天一個電話,找曲文坡要錢。
最初,曲文坡還接電話敷衍兩句;到后來,他連電話也不接;再打,干脆關掉手機。郭增光去了20多趟北京,沒能找到曲文坡。
直到春節前一個月,對方的手機干脆欠費停機,家里的電話也無人接聽。郭增光明白,這是許多包工頭慣用的逃債伎倆:一到年關結款,手機停機,上演“人間蒸發”。
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第二天,郭增光來到北京,找到曲文坡在大興區的家。這座曲文坡自蓋的兩層平房裝修得“像模像樣”,大堂中間還擺著一艘巨大的玉船,上面寫著“一帆風順”四個金色大字。郭增光看著,“氣就不打一處來”。
客廳里擠滿了人。他一問,鋼材商、磚瓦商、勞務,甚至給工地送饅頭送菜的,全是來向曲文坡要債的,仔細數了數,共32人。
曲文坡當然不在,只留下老婆孩子守家。債主們心情都不好,湊在一起罵罵咧咧,什么難聽的話都有。有人告訴郭增光,他已經連續在這兒等了一星期了,曲文坡也沒回來。“我們總不能賣了他的老婆孩子抵債吧”。
討不到錢,郭增光在村子里的日子很不好過。大多數的工友也不多說什么,只是三個一幫,五個一群,一趟趟到郭家要錢。
有一個比較“極端”的工友,在路上擋住了郭增光,拔掉了他的摩托車鑰匙。郭增光迫不得已,打了“110”,才把車子取回來。
“軟刀子殺人更疼啊!”郭增光咬了咬牙,和妻子一合計,把家里僅有的萬把塊錢拿了出來,又從親戚那兒借了5000元,先把一部分欠薪還給了工友們。
這天底下總還有講理的地方吧
2002年2月,是郭增光有生以來過的“最痛苦的一個春節”。
年三十晚上,他心里憋得慌,吃了幾口餃子,連春節晚會也沒看,早早關燈睡了。黑暗中,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已經十多年沒哭過,可不知什么時候,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流下來了。
正月里,他一步也沒出過家門,茶飯不思,手一抓,頭發一縷一縷往下掉。妻子安慰他:“也許過了春節,曲文坡會良心發現的。”
春節后,郭增光終于找著了曲文坡。此時,曲文坡原來的工程已竣工,他告訴郭增光,又新接了一個工程,是自己墊的資。
“老郭啊,你這又是何苦呢?”曲文坡把郭增光拉到沙發上坐下,“我接的這個活兒,能賺不少錢,如果你能在我這兒好好干,每月我開給你3000塊錢。”
郭增光根本不信:“曲老板,我不愿意。我只想把大家的錢拿回來。”
曲文坡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叫來工地上的保安,把郭增光轟了出去。
“既然好說不行,那就來硬的。”郭增光左思右想,花了10塊錢,買了塊白布和一瓶墨汁,在地上撿了個煙頭,蘸著墨汁,在布條上寫下:“曲文坡還錢”。
他把布條揣在懷里,再次來到工地上,在一塊空地上堵住了曲文坡。
“你又干啥來了?”曲文坡揚了揚下巴問。他身邊跟著十幾個人。
郭增光從懷中掏出布條,扎在頭上,指了指:“你要再不還錢,我就綁著,讓全工地的工人們看看。”
“還,還,還,還你媽個×!”不由分說,曲文坡照著郭增光的胸口狠狠給了一拳。郭增光反應不及,被打倒在地,隨后那十幾個人圍了上來,一頓拳打腳踢。
“管你黑道白道,老子都不怕。你盡管找人去。”曲文坡把布條從郭增光頭上扯下來,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郭增光的外衣被扯了個大口子,里面的毛衣也被扯爛了。他跑出工地,給“110”打了電話,聞訊趕來的警察,得知郭增光是因為討薪被打,丟下一句話就走了:“這不是我們的職責范圍。你既然沒啥事,就算了吧。”
郭增光回到村里,叫了平時關系不錯的二三十個工友,在家里商量辦法。工友們炸了鍋:“他欠錢不還,還敢打人,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有人說得激動,喊道:“干脆我們一人一刀把他砍死算了。這么多人,也頂多判個幾年,出口氣。”
郭增光勸住工友:“走極端對大家都沒好處,這天底下總還有講理的地方吧?我們找政府和法院去。”
我就像個皮球,被人踢來踢去
“這幾年里,我就像個皮球,被人踢來踢去”。郭增光攤開雙手,無奈地說。
起初,他來到工程所在地的某區勞動局。勞動局了解事情的經過后,告訴郭增光:“這是個人之間的勞務費糾紛,不屬于勞動糾紛,不歸我們管,你去法院吧。”
郭增光來到該區法院,法院的工作人員聽完后卻又是另一種說法:“這是勞動爭議,應當先到勞動局,他們仲裁后還不行,再來法院起訴。”
郭增光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該不是兩家都不想管,才故意這么說吧?”
一個湊巧的機會,他聽說司法局能提供法律援助,就揣著疑問找上門去。司法局的工作人員告訴他:“農民工不屬于法律援助的范圍,你還是上工會去吧?”
工會接待郭增光的,是一個50多歲的“很熱情的大姐”。她給郭增光倒了杯水,耐心聽完,遞給他一本《勞動法》,說:“這確實不對。這樣吧,你回去好好學學《勞動法》,以后就不會吃虧了。”
郭增光又來到信訪辦。在信訪辦門口,他遇上了家鄉保定市來“截訪”的干部。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子,從郭增光手里拿走材料,并要了他的手機號碼,說:“你等著吧,市里頭會給你解決問題的。”可直到今天,這個人都沒再和郭增光聯系過。
走投無路的郭增光,試著打電話給北京的幾家報社,根本沒人搭理。一個接電話的記者沒聽幾句,就告訴他:“我們領導規定,這種事情,最多側面關注一下,不能正式報道的。”
那段時間,郭增光感覺自己“像個轉個不停的陀螺”,從老家到北京,又從北京到老家,一個月往返20多次。有時候來不及回家,就只好找個地下通道過夜。天氣漸漸冷了,地下通道沒法睡,他就花10塊錢,找個地下室旅館睡一覺。
沒錢了,他找個工地搬一天磚,掙口飯錢。有空閑時,他就直奔西單圖書大廈,“那兒的法律書特別全,地方大,也不會有店員丟白眼”。
那段時間,郭增光潛下心來鉆研與農民工息息相關的法律條文,“《勞動法》、《合同法》、《工會法》,我背得不比大學生差。”
“可有什么用呢?根本沒人愿意聽我說。”郭增光手攥著一本翻爛了的《勞動法》,大聲質問,“難道法律只是寫在書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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