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是南京人的祭日,70年前的這一天侵華日軍在南京發動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多年來,每逢這個日子,南京的上空總要拉響凄厲的警報。這是警示,讓我們不要忘了那一天的災難。但,僅僅記住災難是不夠的,災難的雙方亦即歷史的雙方,更要記住造成災難的原因,這比災難更重要。
中日戰爭對中方來說是侵略戰爭,以往我們把這場戰爭的原因歸結為軍國主義。其實,這并非問題的終結。軍國主義即國家軍事化,那么,為什么軍事會成為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政治甚至是唯一的政治呢?軍國,軍國,問題的癥結不在“軍”而在“國”。就日本這個單一民族而言,國家即民族,民族即國家。因此,軍國也好,戰爭也罷,背后的根子一直可以通到包括我們自己也素以為褒的“民族主義”。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出生于一定的民族,因此他或她對自己的民族產生血緣般的情感是自然的;那么,民族主義不然,它是被利益制造出來的。“主義”具有排他性,民族主義很容易把自己的民族及其利益擺在一個中心至上的位置,從而產生敵視其他民族的心理效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日本侵華戰爭顯然出于大和民族領土擴張的利益驅動,因此,一個過度張揚民族主義的國家,比較容易產生戰爭法西斯。
中國人認為的侵華戰爭,在日本人眼里肯定不是侵略,而是大和民族的大東亞共榮。軍事僅僅是手段,這樣就免不了殺人。南京屠城時有過兩個日本下級軍官的殺人比賽,后來在南京處死時,這兩個人未知反悔,卻高呼口號。我們眼中的殺人狂,在日本人那里儼然是“烈士”。看其行刑時的照片,也不過極為普通的日本人。可是普通人為什么卻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這就要看看那個國家給他們提供的國民教育是什么了。在我看來,那種教育顯然是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互為表里的愛國主義教育。
于是,我們看到,一名“神風特攻隊”隊員,登機作戰前給女兒留下這樣一份遺書:“‘素子’這個名字是爸爸給你取的,爸爸希望你成為一個素樸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等你長大了,想念爸爸的時候,就到靖國神社來吧。你在心里默念爸爸,爸爸就會出現在你的心頭”。遺書寫完,人即戰死,遺照也進了靖國神社。《東史郎日記》中那位東史郎當年出征中國,他母親什么都沒送,只送了把刻有文字的匕首,說:“這是一次千金難買的出征,你就高高興興地去吧。如果不幸被中國兵抓住的話,你就剖腹自殺。因為我有三個兒子,死你一個沒關系。”也許我們驚訝,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母親,如此深明大義。當然她所深明的顯然是她那個民族國家的大義。且不說,在國家民族面前無個人,這種教育本來就很成問題,同時她事實上也很難想到她兒子所參與的戰爭,對另一個民族國家的無數母親意味著什么。是的,民族主義是自私的,它眼中沒有其他民族,只有它自己。在那種狂熱偏狹的國民愛國主義教育中,東史郎聽了他母親的話,“覺得母親特別偉大”,他在心里發誓:“要欣然赴死”。不難想見,這些連死都不懼的人,在中國土地上,將是多么不憚于他們的戰爭作為。
就日本言,從國民教育的角度反思這場戰爭,應該看到,一個國家不僅要提供民族國家的教育,更應當推廣普世價值的內容。愛國家,同時愛人類。博愛、人性、人道、珍惜生命等都是具有普世性的基本價值。胡適當年留美,在超越國族的意義上聲稱“我是世界公民”,今天更應成為一種普世追求。以普世眼光看,當年為國征殺的日本兵犯下的屠殺罪,是一樁“反人類罪”。這種罪行不僅在于它殺害了某個城市某個民族的人,更在于它的殘害是針對人類本身和人類全體。因此,我不僅是作為一個南京人憎惡南京大屠殺,同時更是作為人并且為了人而對它聲討。這是出于人與人相通的“物傷其類”的感情。然而,遺憾的是,從國族角度,反人類的罪行卻可以轉化為民族國家的英雄業績,故幾十年來靖國神社總是要祭奠那些戰爭亡靈。這里殊不難看出國族和普世這兩種價值間的內在緊張。相對而言,國族教育如果是必要的,普世教育卻顯得更重要。前者并不難,畢竟有血緣支撐,后者卻需要超于血緣之上的價值理性。
問題是這種超越何其艱難;更成問題的是,這種艱難僅只針對一個大和民族嗎? 文/邵建 (作者系南京曉莊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