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2007年,對南京大屠殺記憶和講述的接力棒傳到了新一代導演的手中。他們對這段歷史的思考,開始從單純對災難場景的控訴,進入更加理性的層面。面對虐殺,我們是否在災難中表現出了自我拯救的希望?
記者/陳曉
2007年冬天,天津睦南道的一棟西式小洋房里,電影《南京!南京!》正在拍攝。
這是迄今為止對這段歷史最年輕的影像講述者的創作:主創組的年齡都在20多歲到30多歲之間,而扮演在片中舉起屠刀的日本年輕人,年齡也在19歲〜35歲之間。70年前,也是一群二十多、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作為大屠殺的主角,扮演了施暴者和受難者的角色。
“我看舊照片發現,被屠殺的人絕大部分特別年輕。屠殺的實施者也都非常年輕,目光凝視對方,只是語言不同,灌輸的教育不同,信仰不同,就叩動扳機、揮舞軍刀。這兩組年輕人,想起來讓人不寒而栗。”《南京!南京!》的導演陸川說。
2007年,世界共有7部有關南京大屠殺題材的影片投入拍攝。在中國,講述這段歷史的接力棒傳到了更年輕導演的手中。而他們開始從對災難場景的再現和控訴,進入更深層次的追問:這樣大規模的虐殺,是戰爭中的暴行擴大化嗎?在災難中,我們是否表現出了自我拯救的希望?
以史為鑒,我們需要了解的不僅僅是屠殺本身,還有1937年的戰爭,1937年的中國。
70年前,誰,經歷了什么?
2007年12月8日傍晚,《南京!南京!》片場休息,但原因卻不一般。
從南京來的一個特約演員,在劇情的感染下,說出自己就是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劇組正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對著鏡頭講出她家女性親屬被日軍凌辱的過程。南京研究大屠殺的學者張連紅說,目前所知的整個南京遭受過日本性暴力并愿意說出來的女性不過12人。那么,這位老人是第13位。陸川說,這是一個“殘忍的驚喜”。
順著掛著古式西洋鬧鐘的樓梯,沿著支著安全區值勤記錄黑板的樓梯間,穿過裱著西門子公司老照片的客廳,記者見到了這位老人。她穿著淡綠色長棉袍,米色圍巾,銀灰色的頭發盤在腦后,面龐線條優美。她已經收起激動的情緒,準備進入鏡頭講述,臉上的表情克制,平靜。高圓圓扮演的女教師問她:“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一開始,她緩慢、清晰地說:“昨天晚上,一幫日本兵⋯⋯”很快,隨著語速的加快變成痛哭,后面的話都淹沒在哭聲里,短短幾分鐘的講述,只能分成好幾條來拍。
發生了什么?這是我們問了幾十年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我們有著不盡相同的敘述版本。
上世紀80年代初,日本文部省對送審的高中二三年級歷史教科書,要求把描述日本侵略歷史的部分予以淡化或刪改。隨后,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建立。1988年,導演羅冠群在參觀完紀念館后,懷著第一次知道這段歷史的憤怒、震驚,拍攝了《屠城血證》,成為當年國內票房十大賣座片之一。1995年,吳子牛看完300萬字的史料后,以對30萬亡靈的內疚之心,拍攝了《南京大屠殺》,這則消息當年上了日本報紙的社會版頭條。
影片把這些血淋淋的歷史從文圖史料變成了逼真的影像畫面,觀眾真切感受到屠城的過程。
但這并不是那段歷史的全部。面對30萬人的離去,70年后的我們絕不是只要從中聽到哭喊,看到血淚。
因此,在2007年陸川的歷史影像中,縱使有“殘忍的驚喜”,這位老人和她的家庭的故事也只有短短幾分鐘。陸川在軍隊呆過,在他的講述中,水上、角川、伊田……這些太陽旗下手握軍刀的士兵,成為了那段歷史的一個重點。“我們在非常認真地拍日本人,非常認真地拍日本士兵。我們所有的日本演員都是從東京請過來的,而且我給他們的戲份都非常重,因為要看到他們在戰爭中的變化。”陸川說。
普通人還是嗜血士兵?
剛開始聊天的時候,夏村真廣(注音)規矩得有些拘謹地坐在酒店的床邊,21歲的臉上透著干凈,害羞、緊張。因為出演《南京!南京!》中的日本士兵水上,他第一次來中國,也第一次了解南京大屠殺。來中國后的第三天看到劇本,夏村真廣大哭,用英語給陸川寫一封長信,說他演不了這個角色,說太可怕了,“導演你放我回日本吧……”
夏村真廣最終還是扮演了水上,這個他認為“非常可憐,生錯時代的年輕人”。他需要在電影中殺人、強奸。對夏村真廣來說,這是一條可怕的心靈之路。他以前學服裝設計,在日本淺草的一個市場上發現了和服的奧妙和美麗,因此對自己國家傳統的優美充滿熱愛。他還喜歡騎自行車環游日本,去公園的池塘邊觀察小動物,一看就是3個小時。他說自己不喜歡戰爭,原因是膽怯,不敢去面對戰場上的殺戮。但他也固執,自己相信的東西,不管對錯,一定會去做。他討厭這部分性格。但他所討厭的這部分自己,成為聯結起士兵水上的路徑。“我以前寫日記,看完劇本后,我把角色和我的日記做比較,發現我和水上有相似之處——會固執地聽從上面的命令。雖然不想打仗,但會去慢慢適應戰爭環境。”夏村真廣對本刊說。
一同來到中國的年輕人中泉英雄,也在扮演的角川中,找到了他可以接受角色的普通人的部分:“內向,怕殺人,也怕被人殺。變化是在戰爭中,最后會崩潰。”
在日本1937年拍攝的的紀錄片中,12月13日攻入南京的部隊里充滿了這樣的年輕人:戰事未起時,他們彬彬有禮,心中充滿著對周圍事物的愛和溫暖;從軍之后,他們慢慢學會服從神授的君權,成為虐殺的野獸。
如何區分開施暴陣營中的士兵和人民?一直是表達這一段歷史的難點。不管從中日邦交,還是從哲學意義上的人性,發動戰爭者和被卷入戰爭的人民都是不同的兩類群體,前者要承擔所有的罪惡,后者則要承載戰爭中的溫情和戰爭結束后重新生活的希望。
吳子牛的《南京大屠殺》拍攝于1995年。是年5月,日本首相村山富市訪華,表示要把戰后50周年作為日中關系的新的出發點。同年9月,在“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紀念大會”上,江澤民指出,“要使中日關系長期、穩定、健康發展。”吳子牛告訴本刊,在1995年,他把日本人民和嗜殺的日本士兵分得很清楚,因此他將主人公的妻子設計為一位日本人,和她的中國丈夫共同經歷了7周夢魘般的屠城,并生下一個叫“南京”的中日混血兒。
但戰爭的可怕和邪惡之處正是:它讓世界上沒有人民和士兵這樣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人民和士兵是一體的。普通人也會拿起戰刀。
《南京!南京!》劇組的日本年輕人需要接受從日本請來的教官的軍事訓練,陸川要他們找到從普通人到將殺人當做游樂的心靈依據,“你會目睹這些孩子在變化,當他們真的開始喊口號,開始瞪起眼睛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他們身上的那股勁真的是挺不一樣的。”
木幡龍在劇中扮演一個“表面自由放肆,但內心很復雜”的日本軍官伊田。雖然對“是否相信南京大屠殺”這個問題,木幡龍“不想回答,對不起”,因為他說“在日本國會圖書館中看到了很多完全不同的說法”,但他認可伊田這個角色行事邏輯的真實。在拍攝中,有一段強奸的戲,他甚至自己加戲,給自己設計了更強化“壞”的戲份。陸川說,“我都想不到他會這么演,那是他自己設計的——我既然要演壞人,這樣才壞呢。”
什么樣的軍隊和國力的對抗
但,這也不是南京大屠殺的全部。
南京大屠殺是一場軍事失敗后的衍生品,“如果我拍的日本人還是那種蓄著渣胡子,頭腦簡單,只剩兇狠的,如果我們真是曾經輸給這樣一個軍隊,那才是真正的悲哀。”陸川說。
橫山伸治在中國學習電影7年,雖然各種說詞不一的資料,讓他不確定南京30萬人被虐殺是否屬實,但他出任了《南京!南京!》的副導演。“如果這部電影還是把日本人的形象從始到終貫穿著愚蠢地殘暴,我沒有興趣。”他說。
還原兩支軍隊的形象,就要撥開漫天的血腥,看清1937年的中國和日本。當我們真正做到從細節上去還原這段歷史的時候,會發現戰爭勝敗的秘密就清晰地寫在軍服的質地、設計、顏色,軍隊的槍支、彈藥,甚至一張普通士兵繪制的圖紙上。比如1937年的日本軍服,專門在腋下設計了一塊三角布,讓步兵這塊特別耐磨。1937年攻入南京時戰事剛開始時,士兵的衣服都是呢子的,最后打到1942年窮了,才穿的棉服。
在南京大屠殺的所有回憶中,國民政府是被隱沒的一方:他們在南京城留下一個倉皇撤退的背影后,似乎就從這段歷史的敘述中消失了。但細節告訴我們,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政府和國家在抵抗:守城的五支中國部隊,除了中央軍的軍服還比較靠譜之外,從廣東四川調來的部隊的服裝都特別凌亂不堪,服裝有四五種顏色,十幾種款式。中國軍隊剛從軍閥混戰的狼藉里脫身,各路軍隊的槍支都是不通用的,子彈也都不通用,因為不同的軍閥造槍支子彈的工廠都不一樣,基本上是不同的生產線。
“這是國力的PK,這仗沒法打。”陸川說。
自我救贖的星光
目前的史料顯示,在屠城中的中國人,“幾乎都是被動的受難者。”羅冠群說,這是他導演《屠城血證》時遇到的一個難題。面對一個如被下了咒語般順從的屠殺,羅冠群采用了虛構的手法。“這是我國第一部表現南京大屠殺的片子,我必須要正面、全面,既要表現日本士兵的殘暴,也要表現中國人民的氣節。不然感情上過不去。而綜觀整個抗日戰爭歷史,我們也是有很多可歌可泣的事件。”
因此,在1988年的影像敘述中,南京大屠殺中的中國人是勇于反抗的:照相館老板14歲的女兒被強奸,小兒子被打死,他用兒子佩玉的碎片扎向日本兵的眼睛。另一個角色“小廣東”對日本士兵舉起了斧頭,男主角展濤在烈火中撞響了巨鐘……
1995年,吳子牛再次回望這段歷史,他覺得這是一部給后人看的電影,不能“從血腥到血腥,從悲涼到悲涼”,“極其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讓他在片尾設計了孩子的意向,給影片希望。片中男女主人公帶著在戰火中出生的中日混血的孩子,逃出死亡之城,上到揚子江上的小船,背景音樂響起“不要哭啊,南京”,“這是唱給孩子的,也唱給城市的,還有下一代,還有希望。這是我片子中惟一的亮色。”吳子牛說。
到了2007年,陸川試圖以仿紀錄片的形式做一個劇情片。他將影片都洗成了黑白,并且劇中的每個細節都有史料出處。因此,膠片中沒有響徹紫金山的豪邁鐘聲,在真實的屠殺中也沒有找到中日友好的民間感情的象征。
“我在看這些史料的過程中,基本上是沉浸在黑暗中,你看到的是虐殺虐殺,強奸強奸,反抗就是集中在紫金山保衛戰那段時間。12月13日南京陷落之后,你就發現基本上整城的中國士兵和百姓就順從地被驅趕著。我甚至看到日本兵有這樣的記錄,一排20個中國人,把頭砍掉,再上來20個中國人,把尸體抬到坑里,跪下,再把頭砍掉。殺一下午,沒有一個人去跑,沒有一個人去鬧,當時看到這些,真的是覺得巨郁悶。”
陸川在江蘇省社科院歷史研究員孫宅魏的研究中,看到在一場對四萬人的屠殺中,日軍有僅亡一兩人的記錄。上了4年軍校的陸川就想:“如果是集體暴動,可能還是會死掉很多人,但是我相信沒準能跑掉1000人。四萬人暴動,日本人怎么打啊,子彈都穿不過的人墻啊。”
但是沉入歷史最黑暗處,也會發現星點的亮光。在對史料進行梳理的時候,陸川逐漸發現了一些讓人蕩氣回腸的救贖:城內7周大屠殺時,中國人惟一一次持槍抵抗的行動,是在幾個日本兵抓人槍殺時,正好有幾個中國兵藏在墻后面的地下室里,他們開槍打死了那幾個日本兵,這在當時造成了全城混亂,傳說中央軍進城了。
還有一個叫陳瑞方的女子學院的老師在日記里寫到,當時安全區的中國男人被以士兵的名義抓起來,日本人要把他們帶走槍殺,經過拉貝他們的反復交涉,日本人同意讓安全區的婦女來認,是她們的丈夫或者兒子就可以留下。結果有1個女人換了6身衣服,救出了6個男人。
還有魏特琳寫在日記里的,日本人來金陵女子師范大學的安全區要妓女,有20個妓女主動站出來跟著他們走了。“這些女的是自己站出來的,她們站出來救了別的女人。但是你想象,這多可怕啊,不是去接客,而是被輪奸。”
這些是中國人救中國人的故事。雖然“真的是鳳毛麟角,但是我還是在電影里用了,還是非常希望能寫出一些自我拯救的故事。”陸川說。
吳子牛說,拍片子就像播種一樣,是要講節氣的。時代不同,同一段歷史的面貌也總有不同。(實習生李楠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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