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過去已一個多月,震區在復蘇,生活在繼續,傷口一點點愈合,但至今仍有許多凋零的生命失落了姓名,不能回家。一個龐大的無名遇難者群體,在等待認領,那也許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許永遠得不到認領,甚至也許他們的親人也都在這場災難中遇難。人們試圖悼念災難中每一個死者,但有些死者或許將永遠無名。6月12日,震后一個月,記者去探訪他們,以此記下這樣一個群體——
距汶川特大地震發生已經整整一個月,6月12日這天的下午,她還沒有被親人領回家。
這位遇難者仍然“待”在成都市東郊殯儀館的照片墻上,等待家屬前來辨認。沒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只有一個編號8-014。
人們為她留下最后3張照片:開始腐爛的臉部,變形的身體,以及一把套著紅繩的鑰匙和一只銀色手鐲。
在這家殯儀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兩面照片墻上,貼滿了與她類似的無名遇難者。按照規定,成都各受災區縣的無名遺體被運至殯儀館后,經相關程序發布公告,若24小時后仍無人認領,就火化處理,保留骨灰。之前,會經法醫鑒定,每具遺體都要拍3張照片,一張臉部,一張全身,一張遺物或有胎記、殘疾等個體特征的。所有照片被打印9套,分別在成都市9個殯儀館內張貼,供親屬辨認。
殯儀館的玻璃墻上還貼著一份“地震死亡人員名單”。31個人,其中4人的“姓名”一欄里填著編號,分別是2-150、2-128、2-124和2-152。另一個,“姓名”填的是“小女孩”。還有7人,“姓名”欄里寫著“無名”。這7人中,有3人的“接運地”一欄也填著“無”。
前段時間的媒體報道中,像這樣的照片墻前,“人頭攢動”,每天至少有數十人前來辨認。許多悲慟的故事,在照片前被傾訴。
但6月12日這天下午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在這些遇難者的“遺像”前,我開始覺得手足無措。
殯儀館的業務大廳里只坐著兩群人。一問,是家里人去世,送到這里火化,“和地震沒有關系”。問工作人員,說是這幾天已經很少再有人來認領遺體。大廳入門處的指示牌上原來貼著“確認‘5·12’地震遇難者遺體的家屬由此去”,如今被翻轉了一面,只有從大廳里隔著玻璃墻往外才能看見。
這時工作人員叫了一個名字,讓親屬去領骨灰。一群人于是起身,大約有十幾個,往外走去,其中有人披麻戴孝。那一瞬,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具體的事情。
他臨終前,或許有親人守在身邊,有悲傷的告別。他的遺言和最后的面容,應該有親人記得。至少,他的死亡被親人知曉。我們這個文明中對待死亡的一整套程序,能夠在他身前身后一一啟動——此刻殯儀館內的一幕,便是。
于是我試圖想象,照片墻上這些遇難者的死亡也能具體起來。然而仔細看一組組照片,你會立刻知道,這樣的奢望就像是把臉伸向這場災難,讓它狠狠地扇你一耳光。
大部分照片,臉部是變形的、模糊的、腐爛的、被毀掉的,甚至有些遇難者根本沒有臉部照片,本該3張一組,第一張卻就那么空著。
照片墻中央貼著一張“情況說明”,寫著:“‘5·12’地震災害發生后,政府有關部門對部分暫無人辨認的遇難者進行了檢驗,請家屬進行辨認。此次公布的無名氏只是一部分。注:本次提供辨認的圖片截至5月17日。”
對不起,幸存者們只能用“無名氏”來稱呼你們。
或者用法醫檢驗編號。比如18-010,沒有面容,也看不到全身遺體,3張一組的照片,前兩張都是空白,只有遺物的照片,羊毛褥子的一角,上面放著一串珍珠項鏈。那么,應該是“她”嗎?連這都不知道。
7-017,沒有臉部照片,沒有遺物照片,只有中間一張遺體照片,根本辨不清面容。只是這一次知道性別,照片上注明了“女”。
一股涼意從脊柱爬到后腦勺,然后頭皮發麻。我強迫自己一張一張地看,發誓要在這墻上找到哪怕是一樁有著具體身份的死亡。
23-2,遺物照片上是一張就餐記錄卡。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口吸氣,然后湊近去仔細地看。彭州磁峰中學住校生,有名字,有頭像。同學,祝福你的最后一餐。
19-001,老先生,請你安息。臉部照片,是完全被砸毀的頭部,幸好遺物照片上是一張完整的身份證,出生時間1948年12月20日,地址是都江堰市龍潭灣。
“幸存者”的說法,不是我的杜撰。在成都,多次聽到有人訴說自己的幸存者意識。成都教育學院的一位老師,地震后避難到了鄉下表姐家。電視一直開著,她逐漸了解到這場災難的慘烈,意識到自己是跟地震擦肩而過,于是心里涌起對那些遇難和遭災的人們某種復雜的感情:似乎有他們替自己“挨”了“頂”了這次災難的感激和負疚。
然而我們所有人不得不面對和承受這許多無名的死亡。此前有媒體報道,據四川省公安廳有關人士推測,地震造成的無名遺體數量已接近萬具,且呈增加態勢,最終數據要等統計全部結束才能知曉。
我面前這兩面墻上的照片,有三四百組。僅僅這些,已能把人壓得喘不上氣來。那么,近萬,是怎樣一個群體?該如何悼念他們,僅僅是生命凋零的一組群像嗎?
工作人員叫了另一個名字。另一群人起身。我沒有聽到哭聲,但那種壓抑的氛圍,連身上的皮膚都能感覺到。又一個具體的死亡被火化了。我知道,對這位逝者的悼念,同樣會是一件多么具體的事情。
業務大廳外面,穿過一片廣場,是悼念廳。目光從照片墻上稍稍移開一點兒,便能隔著玻璃墻看到。至親、家人和朋友,會在那里悼念逝者。這樣的哀傷,不會傳播得太廣,卻刻骨而真切。
災難過后,有兩種哀傷,也有兩種悼念。一種個體化的、具象的,一種群體化的、抽象的。3天的全國哀悼日里,地震遇難者得到全體國民的悼念。這是一件讓人動容的事情。然而所有無名遇難者,卻得不到來自親人的那種具體的悼念。他們的遺容遺體,無法被親人凝視。他們的骨灰,也很可能無從被親人認領。在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經驗里,這甚至是并不亞于死亡本身的一種厄運。
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汶川縣水磨鎮那位名叫程林祥的父親,才一定要扒開廢墟找到兒子程磊的遺體,不顧路途遙遠艱險,要把遺體背回去,“讓他在家里最后過一夜”。(見本刊5月28日報道《回家》)
而照片上這些人,能回家嗎?所有那些無名的死亡,能安息嗎?至少,我們看到了讓人欣慰的努力:為遺體保留照片是第一步,目前正在根據提取的檢材進行DNA檢驗,接下來會建立身份識別的DNA數據庫,供后期尋親家屬比對。
因為技術上的難度和工作量過于巨大,實際上,我們已被告知,即便是最有希望的DNA比對,也不可能讓所有的無名遇難者找到歸屬,甚至,成功的比例也許都不會太高。
無法預知,那位8-014——請允許我只能這么稱呼她——何時會被親人領回家。也許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許永遠得不到認領,甚至也許她的親人都已在這場災難中遇難。
殯儀館總會有死亡的氣息。但在這個下午,在這個今年3月才啟用、號稱西南地區最大的殯儀館里,向我襲來的死亡,還疊加著失落了姓名找不到回家路的隱痛。(徐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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