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0月30日,已故旅美著名華人歷史學家唐德剛夫人,吳昭文女士在加州寓所回憶丈夫生前往事,并展示唐德剛1990年12月采訪張學良的錄音帶。唐德剛先生于10月26日晚在美國加州寓所辭世,享年八十九歲。 中新社發 陳鋼 攝
當然只是巧合而已卻又奇怪地經常發生類似巧合。
過去三星期,我把家里找得出來的唐德剛教授著作都搬了出來,放在書架上,每晚睡前亂翻幾頁或幾章,視乎我是否又再失眠。一時在家里找不到的書,回大學圖書館借,像有上下兩冊的《李宗仁回憶錄》,像十多分冊的《顧維鈞回憶錄》,都借到了,放在辦公室供陪我午膳之用。我通常在12點半到大學餐廳用30分鐘吃個簡餐,然后是讀書時間,有時候則是邊吃邊看,歲月長,書頁厚,總有讀不完的懊惱。
但有一本《五十年代底塵埃》至今未見影蹤。家里明明是有的,30年前買的舊版本,淡藍色的封面,烏黑色的書法,很有民國味道,偏偏把書柜翻掘了幾遍仍找不出來,圖書館那本也遭借去,心里遂起疙瘩,曾有一個晚上還幾乎跟自己嘔氣得睡不。
史文兼優更能持平看待歷史
跟許多“唐粉絲”一樣,愛讀唐德剛的理由除因敬佩其史學史識史才,亦極拜服其文筆,唐先生說史道事評人,時而細膩,時而活潑,甚至時而涕淚交零動情至深,倍添了讀者眼中的歷史感。清代大學問家章學誠不是說過嗎?“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唐氏作品正是史文兼優。讀者如我當然沒資格論斷唐先生文筆,但夏志清教授有了吧?他稱贊過唐德剛獨創一門”唐派散文”,不可不讀。李敖也有資格吧?他在28年前接受龔鵬程采訪時已曾說“唐德剛有些文章寫得比我好”,連把白話文寫得出神入化的李大師也有此承認,其它人恐怕沒法再有任何否認。
文史以外,唐氏作品另一動人處想必在于心地。論史觀史不應以偏概全,已是常識了,但如何同時用持平而關愛的視角看待歷史,終究不易做到,唐德剛于此則常有示范,《袁氏當國》書內這段便是極佳例子;唐教授對于某些“丑陋的中國人”之類的嘩眾理論向來不以為然,乃曰:
“朋友,為著民族生存,為著人類公理,我千萬先烈,死且不懼,區區烈土封侯之虛榮,美婦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戀我輩執筆文人,每覺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醬缸’,骯臟污染之外,一無可取。果爾,則吾人對上述千千萬萬之烈士圣賢,又何以交代?正因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懷、黃興者流的賢人烈士,才能抵消那些民族敗類、文化渣滓、昏君獨夫、黨棍官僚、土豪劣紳和市儈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綿延五千年,未嘗騙來騙去,而至于絕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試溯舊史,輒至感慨萬端,有時且垂涕停筆,不能自己。”
治史問學數十載,對于中國文明之演進轉折,唐德剛自有看法,那就是他在《晚清七十年》及多部著作里所一再強調的“歷史三峽論”。所以說來巧合也并非全是巧合。我忽然熱中重讀唐氏作品,主要因為10月1日那天看電視見天安門前威武閱兵,60年血淚滄桑,不無感慨,乃記起唐教授之歷史論述,更自悔沒有及時致電向其邀約,請他由這觀點替《明報》讀者解讀一下“和諧盛世”的當下意義。
唐教授的“歷史三峽論”,概言之便是,中國歷史在秦朝出現了第一次“大轉型”,由封建制轉到郡縣制,由公元前4世紀中葉商鞅變法開始,一直到漢武帝與昭帝之間(約公元前86年)才大致安定下來,前后轉了二三百年之久,自此這一秦漢模式的中國政治、經濟、文化制度,便一成不變地延續下來,亦即毛澤東所謂“千古猶行秦法政”。及至清末,中國出現了第二次大轉型,由帝國轉為民國,用唐先生的話說便是:
“這第二次大轉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極其痛苦的。這次驚濤駭浪的大轉型,筆者試名之曰‘歷史三峽’。我們要通過這個可怕的三峽,大致也要歷時兩百年,自1840年開始,我們能在2040年通過三峽,享受點風平浪靜的清福,就算是很幸運的了。如果歷史出了偏差,政治軍事走火入魔,則這條‘歷史三峽’還會無限期地延長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過不盡了。不過不論時間長短,歷史三峽終必有通過的一日,這是個歷史的必然。到那時‘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們在喝彩聲中,就可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闊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晚清七十年》的繁體字版有5冊之巨,逾百萬言,簡體字版則濃厚為600頁一冊,自有不少敏感刪節,內地讀者當然更沒法讀到唐教授另一本超敏感的《毛澤東專政始末》。該書首章寫于1999年9月即新中國建立50周年前夕,唐先生重申其“歷史三峽論”,并據此列舉了4項“大陸上今日當權的人民政府的特性所在”:
“一,它是‘轉型期’(歷史三峽)中,最后一個有階段性的政權;二,它具有中間性,前有帝王專制的遺傳,后有民主政治的遠景;三,極權政府和獨裁領袖的權力遞減,從絕對權威,遞減至依法治國;四,它具有其千載難逢的機運,來結束這場轉型運動而駛出歷史三峽。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這一轉變的程序,大致始自鴉片戰爭,要歷經兩百年以上的艱苦歲月,始可粗告完成。換言之,時至二十世紀之末的今日,我們已轉了一百六十余年了。今后如不橫生枝節,亂出紕漏,再過四五十年,至下一世紀中葉,我們這一歷史轉型就可結束了。”
20世紀已過,唐德剛教授亦已逝,其樂觀論定能否實現,有待觀察和期許,而我于其逝前忽然重溫其舊著,甚至馬上電郵給臺灣某出版社,提醒總編輯,唐教授留有多年日記,乃史料寶藏,有必要索而刊之,事后回想,竟是隱隱然預知死亡的不祥感應。生命詭玄,只可領悟,實難言傳。
張大春撰挽聯 以記風流云散的前輩學人
21年前,唐教授寫了一副吊岳母的挽聯:
“鬼子尋仇,漢奸謀命,愛夫愛國,金玉堅貞,姆媽原為烈女;
暮晚獨處,兒孫遠離,換藥換湯,梁孟難比,阿爹真是圣人”。
19年前,唐教授又寫了一副吊岳父的挽聯:
“三萬里遠隔重洋,難省晨昏,臨簣泣對慈容,慚為兒女;
九十年鞠躬盡瘁,無負黨國,晚歲榮參顧命,澤及黎元”。
上周四驚聞唐德剛教授仙游,我與臺灣作家張大春在電郵往來里慨嘆感傷,大春即撰挽聯,我征其同意,特錄于此,以記風流云散的前輩學人:
書緣證果,隨洽人緣,問道平生留雜憶;
史學關情,即豪文學,留心近事補殘編。
(摘自香港明報 作者: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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