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故事,故事發生時,有時有因也有果,有時完全意外,綿綿延延在時間長河中逐波,斷斷續續也自有緣。
下面是我和美人魚的故事:
一九五九年,我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讀研究所,那時華大中國留學生約一百五十余了,全是研究生,全是來自臺灣,大部分有獎學金,有些是富家子弟,像我這樣無家無業的流亡學生只有三人。男女生比例是四比一,偶然中國學生聚會時我往往大唱高調,反對中國城(China town)式的小組織,也不贊成老是包餃子或打麻將,也許是因為如此,我就被選為中國學生會會長。
會長是個小小頭銜,我有些自鳴得意。臺灣駐西雅圖的“總領事”請我到他家吃飯,并說要向我請教。“總領事”是一個四四方方的人,溫文儒雅,舉止言談都很官氣。他的妻子嬌小玲瓏,活潑多話。她是師大外文系畢業,我是師大生物系畢業,我比她高了三屆。
晚餐是大鹵面,她問我要不要吃蒜,她喜歡吃,因為她媽媽是山東人,這一問正中下懷,我也是山東人,也喜歡吃蒜。
餐桌上談到我的海洋生物專業,因為常常出海實習,她問我有沒有看到過莫兒美(Mer-maid),我聽不懂,她說莫兒美就是美人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那一晚“總領事”也沒有向我請教。
一九六七年,我在英國新堡大學教書,夏天去丹麥的海遜高爾研究所工作,周末我們常常開車到處探古訪勝,在哥本哈根海邊看到了莫兒美的銅鑄塑像,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高十尺,一手挽發,一肩微垂,赤裸的乳房高高挺起,無下肢,蒲扇形魚尾垂到水中。當時我的雙胞胎女兒四歲,對這個銅像問東問西,而我對莫兒美的常識仍停留在一九五九年水平,于是妻子就買本丹麥童話家安徒生的童話書,讀給女兒聽,也讀給我聽。我自然不相信這種半人半魚的神話,但可以想象十四世紀歐洲的海洋大國為了取寶,為了替國王找新地盤,遠洋航海,一去兩三年,水手們被熱太陽曬昏了頭,肚子里裝滿了威士忌,很久看不到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是可以無中生有的。
一九八八年我被邀去美國佛羅里達州的皮爾斯堡海洋所工作,黃昏時我喜歡在印地安河紅樹林岸上散步,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莫兒美。
莫兒美的普通名字是曼乃蒂(Manatee)或都鋼(Dugon),俗名叫海牛(Seacow),在動物分類上屬于Sirenia目,今天活著的尚有四種,西印度種,亞馬遜種(只住在淡水),西非洲種和南亞洲種,本來還有一種冷水海牛住在白令海峽,專吃海藻,體型特大,一七三○年為德國人發現,只三十年就被蘇聯漁人趕盡殺絕而滅種了。今天全世界只有十架骨骼標本,美國有一架保存在哈佛大學博物館。
曼乃蒂與鯨豚一樣是海生哺乳類,但與鯨豚血緣甚遠,曼乃蒂體長平均約十英尺,體重約一千磅,只能在水底停四分鐘左右,一定要到水面換氣。厚厚的上唇頂著兩個大鼻孔,小眼睛黑而圓,因為是草食類,常常咀嚼有泥沙的水草及海藻,很快就把牙齒磨平,所以牙齒要不斷地除舊更新,沒有外耳,只有兩個小洞生在眼后,這些器官添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只有母親才愛的尊容,與我在哥本哈根所見的美人魚塑像大異其趣了。但它們慢騰騰的中規中矩,愛好和平,一舉一動自有皇家氣魄。
美人魚可以活多久我們不得而知,據估計至少五六十年,成年后,雌比雄大,雌七歲時性成熟,發情期達一個月之久,這時雌性不停地到處招引雄者,可以引到十或二十頭追隨其左右,形成一組大團隊。一個月內雌的可與多頭雄者交配,交配時面對面,雌上雄下,或在水中或在海底,懷孕期十三個月,每次只生一胎,幼兒跟隨母親兩年才斷奶。
美人魚乳房在胸部,不像鯨豚乳房在腹部下方,喂奶時母親往往用上肢抱著嬰兒直立水中,從船上看去很像喂奶裸女。離去時尾巴一擺潛入深處,像一尾大魚,船上的水手看在眼里,“美人魚”的神話可能就這樣產生了。
美人魚的老祖宗是陸地上的一種四腳獸,六千萬年以前這種獸類在物競天擇的壓力下,也許是為了覓食,也許是為了逃避敵人,也許為了另找棲地,由陸地入河,再入海中,經過一千五百萬年后已演化成現在的形狀了。那時在淺海中有十幾種,到今天只剩下四種了。它們雖無后肢但退化的后腿骨仍在,陸地上同一祖先的獸類只有大象,它們都是食草類,齒形相似,上肢均有四枚指甲。
二○○七年二月我與妻子再去佛羅里達州的皮爾斯堡,在一友人家中住了兩周,她的家離大西洋岸只隔兩條街,每天早晨我都會去海邊散步,途中經過一大片海葡萄灌木林,軟軟的沙,熱熱的沙,從腳心流到心靈深處,興起了無由的縷縷相思,我拾一片海葡萄葉子,脈絡像一張世界的地圖,輕輕地放到浪頭看它被卷走了。“去吧!送到一處早被遺忘的地址,告訴她:我一切無恙!”
我們進城參觀了美人魚展示中心,一座大水泥池中,有三頭美人魚,浮出水面,噴了一口氣,又忽隱去,不久又從不同水池角落浮出,每次浮到水面都是愁眉苦臉,是不是已預知將臨滅種的悲哀?
我們也買了迭美人魚明信片寄給多倫多的兩個孫子和愛德門頓的兩個孫女,他們都來電話感謝。露露多話,她說:“我對曼乃蒂知道很多,不信你可考考我。”我正要問她,妻子在另一電話聽到后,對我搖搖手,要我多鼓勵少考試。
美人魚沒有天敵,目前最大的敵人就是現代文明,淺海灣也是人要居住的好地方,人們填了海,建了公寓和高爾夫球場。自一九六○年到今天佛羅里達州百分之六十的水草濕地已消失了,水草又是美人魚的糧食,另外流入淺海的農藥、殺蟲劑、石油和各種文明毒素都會使美人魚生病而死。海灣的游艇更是美人魚無可抗拒的殺傷武器,據估計每年被游艇引擎殺死的占死亡率百分之二十四。自然界的赤潮和水溫突然下降也造成很大死亡,它們出生率又低。
死得多生得少,長期結果是什么?
為了保護這一群海生哺乳類,為了讓后代子孫也可看到這種高貴的龐然大物,棲地重建和人工繁殖,雖然昂貴卻是唯一的選擇了。
回到家,在同一周內,臺大周蓮香教授來電話,告訴我花蓮鯨豚館剛買了兩頭海牛,他們要拍部紀錄片,片尾要朗誦一首海牛詩,問我能不能替他們寫詩稿,這時我正在日夜地想著美人魚的故事,這豈非是緣?所以一口氣就答應了。
一九五九到二○○七年,快一個甲子了,一個慘綠的研究生已變成了個垂垂老矣的退休教授,細數美人魚,什么是歷史?什么是神話?兩者都是故事嗎?(摘自美國《世界日報》;文/賈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