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外華人經(jīng)濟奇跡的過度夸耀,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我們對于海外華人的命運保持著多么驚人的無知,和多么長久的冷漠。
先是一家盜版CD、DVD的,接著是賣眼鏡的,然后是掛滿的皮包和女孩子喜歡的小飾品……這些攤位就擁有統(tǒng)一的寬度,大約3米,最而長度則略有不同,最窄的不過1米半,長的是4米。一排排的攤位就這樣一直延伸著,兩排攤位間隔出了不到兩米的走廊,我在其中不斷和其它顧客擠到一處。
兩三個女孩子或站或坐在這些堆滿商品的幾平方米中,等待別人的詢價和討價還價。她們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擁有一張你一看可知的“東南亞面孔”,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英語,和完全不懂的菲律賓話。在那個賣藥品的小攤位,我碰到了一個皮膚白皙的中國姑娘,她來自四川,半年前來到這里,因為她的一個同鄉(xiāng)在開設了這個攤位。
“一路發(fā)商場”的五個紅色隸書的大字,壓在藍色的背景下,一旁是菲律賓本地的連鎖快餐店Jollibee的廣告,它在這座有數(shù)不清的小攤位的構(gòu)成的三層建筑中開張了一家新店。
“一路發(fā)”是阿拉伯字母168的中文諧音,帶有中國人喜歡的吉利色彩,沒有宗教,中國卻在房屋的位置、屋內(nèi)的東西的擺設、隨機的數(shù)字中尋找到命運的寄托。“如果你想了解新移民”,《菲律賓星報》的專欄作家李天榮對我說,“那去看看一路發(fā)”。李天榮用英語寫作,講起中文來語速更快,他總是笑容滿面,在你做出一個判斷之前,他已經(jīng)重復好幾次“好,好,好”。他采訪過菲律賓所有的重要人物,為《福布斯》分析菲律賓的富豪的財產(chǎn),他是本地的第六代華人,像本地的200萬華人中的大多數(shù)一樣,他的故鄉(xiāng)是福建。
當時,我們坐在文華酒店的咖啡廳里探討新一代華人移民的特性,這一代移民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再度打開國門之后來到此地的。“他們比我們工作更拼命,也更無所顧及”,李天榮說新一代移民們,可能5年前仍只是經(jīng)營著一個小攤位,而現(xiàn)在則擁有幾處地產(chǎn)。
一路發(fā)像是遍布在中國很多城市的商品批發(fā)市場的翻版,除去那些面孔黝黑的菲律賓女孩子,據(jù)說她們背后的很多老板都是這些中國移民。他們將中國過剩的生產(chǎn)力制造出的廉價商品運到此地,以低價格出售,他們大多很勇敢,或許一句英文與菲律賓語都不會說,憑借一個計算器卻走遍菲律賓的大小市場。
穿過帕西格河,河岸這一邊的西班牙建筑、大片空曠的草地消失了,我們到了馬尼拉的中國城。三輪自行車,成群結(jié)隊的被涂上各種涂鴉的小型巴士“吉布尼”,人流都擁擠到一起,建筑破舊,噪音與音樂充滿到每一個角落,那些商場門口大聲放著節(jié)奏感十足的本地流行音樂,而掛在電線桿的喇叭里,則是福音歌,做生意和教堂里的禱告聲混雜在一起,腳下流淌著污水。在一瞬間,我就置身于熱氣騰騰的生活中,那種人們想象中的亞洲的崛起時所蘊涵的活力,“一路發(fā)”正成為超過200年歷史的中國城的新的標志之一,是中國強大的輕工業(yè)生產(chǎn)能力的表現(xiàn)。
在看到一路發(fā)商場之前,我們一直試圖聯(lián)系菲律賓最富有的人物,在我們的名單上是陳永栽、施至成、鄭少堅等。我對他們所知甚少,根據(jù)媒體上的不連貫的報道,我印象中菲律賓的經(jīng)濟是由華人主導,2%的華人占據(jù)了這個國家40%甚至更多的財產(chǎn)。這似乎是東南亞的普遍狀況,在很多時刻,我分不清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或是泰國那些商業(yè)巨子的差異,他們大多是華人,被一層神秘的面紗籠罩,生意的范圍廣泛……在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前,他們贏得了全世界的贊嘆,華人似乎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商業(yè)能力,世界范圍內(nèi),只有猶太人堪與作比。
“他們的成就被夸大了”,吳文煥的評論令我略感意外。此刻,我們坐在馬尼拉的舊城區(qū)里的菲華歷史博物館里會議室里。吳文煥今年57歲了,有一張沒有明顯特征的南方人的臉,他的普通話帶有閩南口音,1954年,他從福建晉江前往香港,1960年,再由香港來到馬尼拉,他的父親已在這里扎根了。東南亞華人移民的歷史就是這樣,年輕時離開家鄉(xiāng),然后回到家鄉(xiāng)娶妻生子,再離開,等到兒女長大后,再將他們接過來。或是一個同鄉(xiāng)拉上另一個同鄉(xiāng)。在吳文煥離開了晉江時,這種移民模式在福建與廣東省已持續(xù)了幾百年,這些省份地處帝國的邊緣,缺乏耕種的土地和其它資源,他們前往海外尋求生存與富足。
馬尼拉是這些移民最早的選擇地之一。早在10世紀時,中國與菲律賓就有了貿(mào)易往來,到了16世紀時,馬尼拉已在全球貿(mào)易與中國經(jīng)濟上扮演著重要角色。盡管中國人在更早到來此地,但菲律賓的近代歷史卻是由西班牙人開創(chuàng)的,1571年,在麥哲倫環(huán)游世界到達此地50年之后,它成為了日漸擴張的西班牙帝國的亞洲殖民地。西班牙人將墨西哥的白銀運到了馬尼拉,再由馬尼拉運往中國,從而創(chuàng)造了中國明朝末年的商業(yè)繁榮,而中國的瓷器、茶葉從這里運往歐洲,是那個年代最重要的國際貿(mào)易商品。
在和吳文煥談話之前,我們參觀了這座建成7年的博物館,它記載了中國人這個陌生之地的曲折命運。我對那幅鋪滿一整面墻的畫印象深刻,它是三個世紀前一位西班牙傳教士的作品,所畫是1602年那場著名的大屠殺,當時在馬尼拉超過兩萬名華人,被西班牙人所殺。
源源涌入馬尼拉的中國人,是商人、手工匠人,是西班牙殖民者與土地居民的中間人。中國人對做生意的熱衷,使得西班牙人將“Sangley”稱呼他們,這正是閩南語里“生意”的諧音。但是,不信任感始終存在與華人與西班牙人之間。西班牙人為自己修建了歐洲古堡式的“王城”,而華人則被要求統(tǒng)一居住在王城外的八連城內(nèi),白天,他們出來做生意,夜晚則被限制在小小的城內(nèi)。關(guān)于1602年那場屠殺,我們所知不詳,只知道馬尼拉的華人被屠殺殆盡,這場屠殺還導致從馬尼拉前往中國的白銀運輸量銳減,白銀的減少導致了中國境內(nèi)的經(jīng)濟危機,加速了明王朝的滅亡。
望著那幅刀光劍影,被火光與鮮血占據(jù)的畫面,我不知該做何感慨。我該為中國人的生命力而驕傲嗎?華人居住的八連城地址更改了九次,每一次搬遷都伴隨著一次或大或小的屠殺與騷亂,但是華人一直頑強的生存下來,并且人口繼續(xù)增加;還是應該痛心,盡管數(shù)量上占據(jù)著絕對優(yōu)勢,華人卻從來沒有能力和遠道而來的西班牙人抗衡,他們總是處于從屬、屈服、屈辱的地位。
西班牙人給菲律賓帶來了天主教和熱衷歌舞、享樂的傳統(tǒng),1898年之后,美國人則帶來了現(xiàn)代世界的“自由”、“民主”與英語教育,美元援助……中國人給這里留下了什么痕跡?
吳文煥將我們領到博物館的圖書室內(nèi),里面是將近20年以來,華裔文化傳統(tǒng)中心所收集的書籍與雜志。墻壁上懸掛的魯迅的水墨畫,門口還有梁啟超翻譯的黎薩爾的詩歌——他是菲律賓早夭的建國之父,這個國家的“孫中山”。在那個午后,圖書館的散發(fā)的氣息令人迷醉,油墨的和潮濕帶來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倘若要研究菲律賓的華人歷史,沒有比這里的收藏更豐富的了。藏書中的很大一部分與東南亞華人創(chuàng)造的經(jīng)濟奇跡有關(guān),它是中國人給這些國家?guī)淼闹饕绊憜幔?/p>
“渲染經(jīng)濟成就既不符合事實,也對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不利”,吳文煥顯然對于國內(nèi)媒體的片面、一廂情愿的報道深表不滿。作為一名業(yè)余的歷史學家,他在10年前出版的一本小冊子《關(guān)于華人經(jīng)濟奇跡的神話》中,他認定海外華人的經(jīng)濟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歷史機緣,如果華人真具有令人詫異的商業(yè)頭腦,那為何在制度更為健全的美國、歐洲與日本,華人沒有取得對應的經(jīng)濟成就?而且吳文煥發(fā)現(xiàn),對于菲律賓的華人商業(yè)巨子的成功,他身上的菲律賓國家特性,可能比他的華人特性更重要,況且“不僅是這些人是華人,那些在一生在貧苦上掙扎的小攤販也是華人”。“融合是本地華人最好的安排”,吳文煥和他同事們在1992年共同創(chuàng)造了“菲華”這個詞,就像“非洲裔美國人”一樣,它代表著在菲律賓的華人的新身份傳統(tǒng)的形成。
不過,令吳文煥深感不安的是,中國人對于自己的傳統(tǒng)與特性的研究缺乏興趣。那個圖書室吸引了日本、美國使館的人員到此尋找資料、探究華人的秘密。
(來源: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wǎng),有刪節(jié) 作者: 許知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