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上午,信陽市固始縣方集鎮東沖村。44歲的吳乃學坐在自家房前的破沙發上曬著太陽,神態安詳,但他一開口說話就喘粗氣。
“他已經是矽肺(如何治療矽肺)病的晚期,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妻子梁明茹紅著眼睛告訴記者。
矽肺病,按梁明茹的話說,這是一種在7年前壓根兒都沒有聽說過的病,可這幾年來,他們所在的東沖村以及鄰村吳上樓村,死于這種病的就有15人,目前像吳乃學這樣嚴重的有8人,病情較輕的有40多人……
據了解,目前世界上還沒有治療矽肺病的特效藥物,患上矽肺病,幾乎等于上了“死亡名單”。這么多人集體患上矽肺病,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原因?
他們死于矽肺病
張世金 50歲
易先友 32歲
吳作貴 51歲
張世春 31歲
何進海 34歲
周新龍 33歲
吳作干 52歲
吳克舉 46歲
吳克文、吳克武……(后三人為親兄弟)
●多個青壯年死于一種病
昨天上午,固始縣方集鎮吳上樓村。在水泥路旁邊,一個婦女正在門口晾曬臘肉,聽說記者是來采訪矽肺病的,她手中正拎著的一塊臘肉掉在了地上。
她叫邱丙珍,3年多前的3月29日,矽肺病讓她50歲的丈夫棄她而去,以至于她后來每聽到“矽肺病”,心里都有種說不出的痛。
在邱丙珍的眼里,矽肺病比魔鬼還可怕:“他患病的晚期,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痛苦,一點忙都幫不了,(丈夫)呼吸困難,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張著嘴,直喘粗氣。”“他死了3年多了,到現在還有4000多元的藥費我沒有還清。”邱丙珍撩起衣角,拭去眼角的淚水,“沒得病之前,多棒的身體,6年前被查出矽肺病……就這樣撇下了我和女兒。”
這幾年,像邱丙珍的丈夫這樣死于矽肺病的,在吳上樓村里就有11人。邱丙珍都記得他們的名字和年齡:易先友,32歲;吳作貴,51歲;張世春,31歲;何進海,34歲;周新龍,33歲;吳克舉,46歲;吳克文、吳克武……
●一個病人的“等死”生活
東沖村距離吳上樓村不足2公里,這個村的矽肺病人也很多。吳乃學就是其中的一個,他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醫生說,像他這樣的狀況,活著的日子不會有多少了。
昨天上午,44歲的吳乃學坐在家門口曬太陽。44歲,本該是個強壯的勞動力,可他現在走路都要拄著竹竿,即使是這樣,走不了幾步就會氣喘吁吁。“肺壞了,出氣都困難。”吳乃學臉上的紅暈顯得很不自然,他的跟前,放著一個垃圾桶,他不住地往里面吐痰。
這幾天,吳乃學的情緒很不好。原因是他的鄰居吳作干前幾天死了,也是死于矽肺病。
和記者聊了一會兒,吳乃學咳嗽了一陣子,他探起身,拄著竹竿往屋內走,記者不明白他干什么,跟了進去。原來,他的臥室床頭前,放著一個大氧氣瓶,他剛才感覺到了呼吸困難,進屋吸了幾口氧氣,臉上又是一陣通紅。
一會兒,他的妻子梁明茹回來了,望著無精打采的丈夫,她愛憐交加:“穿衣服、擠牙膏這樣的活兒都是我幫他做,生活已經不能自理了……”
●所有患者有相同打工史
吳乃學斷斷續續地告訴記者,這里的農民耕地很少,外出打工沒有技術,年齡也不小了,所以當地的大部分勞動力選擇去煤窯打工。
吳乃學說,他們所打工的煤窯都是私人開采的,沒有任何手續,有的就是幾家合伙兒在自家山上像挖窯洞一樣開采的。“不知道那些粉塵害人這么深,當初要是知道一些防護措施就好了。”吳乃學說,這里的煤窯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開采的方式也最原始,就是先人工打好眼,再安裝炸藥放炮。“炮聲響后,我們就順著鋼絲繩下去,那下面的粉塵好大啊,都睜不開眼,我們連個口罩都沒有,我們干的是力氣活兒,累的時候,要大口大口地呼吸,那些粉塵難免要呼入到肺部。”
被查出矽肺病后,吳乃學才從醫生那里得知,那些粉塵就是讓他患上矽肺病的罪魁禍首,呼吸到肺里的粉塵粘到肺泡上,時間久了,就得了矽肺病。而在煤窯打工,是東沖村、吳上樓村所有矽肺病患者共同的經歷。
●附近黑煤窯開采猖獗
據了解,多年來,固始縣的方集鎮楊山煤礦附近,許多私人開采的黑煤窯泛濫,盡管政府多次打擊,但如今黑煤窯死灰復燃。記者在楊山附近調查時發現,現在還在開采的黑煤窯多達200余家。
12月18日中午,在黑煤窯泛濫的楊山村,記者巧遇該村支部書記汪乃興,當記者問這里能不能轉接到小煤窯時,汪支書倒是很干脆:“你找我吧,5天之后來。”“接手了還有什么麻煩嗎?政府查不查?”“查,不過查也沒事,到時候你還找我……”
昨天上午,記者就調查到的黑煤窯情況采訪了固始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副局長徐俠,他告訴記者:“那里的黑煤窯都是一些小規模的,管理部門去了,他們就撤,關了又開,我們經常打擊,但又經常死灰復燃。”
當記者問及有沒有行之有效的管理辦法時,徐俠說:“要是記者能制定一個政策把(開黑煤窯的)人抓起來,(效果)會好的。”
●挖煤工陷入惡性循環
村支部書記的“查也沒事”,固始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的“束手無策”到底意味著什么呢?12月18日,記者進入楊山村的一個寫有“楊山煤礦三采區”的煤窯處進行了采訪。
午飯時間,挖煤工許高峰從煤窯里推車上來,他光著上身,身上的肌肉看上去很健碩。“在這一片做了才一年多,肌肉都練出來了!”27歲的他笑呵呵地走到臉盆邊去洗手。他的手剛伸進盆子里,水就被染得像墨汁,他把水倒在一堆煤上,又換了盆清水洗了一把臉。
當記者問他知不知矽肺病的事時,他愣了一下。“聽說過有人得這病,但不是多清楚。”他說,現在挖煤的時候都先灑水,下面不會有煤灰。“我文化不高,出外打工不好找活兒干,老婆孩子也不放心。在這里累點,但掙錢多,還是一天一結。”
許高峰的話,幾乎是所有挖煤工當初的想法,掙錢掙錢掙錢……但患上了矽肺病的挖煤工顯然都已經后悔了。邱丙珍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丈夫在煤窯做工掙的錢,遠遠不夠他治病的醫藥費。
吳乃學雖然用挖煤掙到的錢蓋起了兩層小樓,但他的妻子現在不得不到附近的黑煤窯上去篩煤。“實在沒辦法了,為給他看病,借了1萬多了。我在那兒干一天還可以掙21元錢,干兩天才夠他一天輸液的”。
為了掙錢而患病,為了治病而欠債……這幾乎成了一個很具諷刺意義的循環。
●想維權遭遇重重障礙
除了后悔,這些患病的村民似乎什么也不能做了,甚至沒有人想到去相關部門要求討個什么說法。“找誰呀?我們去過的小煤窯很多,都是干短工,今天給他干,明天又給另外一家干,什么時候得的病,在哪家干活時得的病都不知道。再說,煤窯關了開,開了又關,個體老板換了很多,找誰誰也不會理你。”54歲的矽肺病患者徐生說,“又沒有人跟我們簽勞動合同,得病了,只有自己治,別的沒有辦法。”
那么,這一帶的矽肺病能算是職業病嗎?如果被評定為職業病的話,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病防治法》規定,患者可以按照工傷享受工資和醫療費等待遇。
昨天上午,記者就這一問題采訪了信陽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該中心公共衛生科科長方世民告訴記者,幾年前,他們就曾去楊山煤礦附近做過調查,但當地大多都是私人小煤窯,“個體窯主根本不跟我們見面。當地政府沒有向我們反映過,衛生部門很難插手”。至于算不算是職業病,方世民說,還得有具備資格的專業機構去評定。
據了解,鑒定職業病程序很嚴謹,必須到指定的部門進行拍片診斷,然后要住院觀察,最后由職業病診治專家小組確定。但是在當地,評定工作有著一道幾乎難以逾越的障礙:若將矽肺病定為職業病必須有患者的職業史,單位證明,從事井下粉塵作業的經歷,這些經歷必須有工資單來證明。“都是私人開采的無證黑煤窯,哪是什么單位?更別說工資表了。”得知如果要維權的話,還需要這么多程序,并且這些手續他們根本不可能得到時,徐生很失望。
記者觀察
誰該為他們的生命埋單?
大量的醫學研究表明,矽肺病是由于肺內吸入大量粉塵,導致肺組織不斷纖維化,影響通氣、換氣功能,進而導致全身性疾病,最后導致心肺病、呼吸衰竭而死亡。目前世界上尚無特效藥物,只有通過輔助治療的方法緩解癥狀。
據估算,這樣的病人每年需要花費1萬多元才可能延長壽命。“花錢買命”,顯然對于楊山煤礦附近的矽肺病人是不可能的,可這又怪誰呢?若將原因歸咎于他們當初的“無知”,也有一定道理。畢竟為了掙錢,他們曾經什么也不顧。可黑煤窯的窯主,相關的監管部門就沒有責任嗎?
或許,這個問題對那些身處“等死”狀態的矽肺病患者已顯得并不重要,甚至他們何時將離開這個世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還有多少人會像他們一樣患病、死去,誰又能來阻止。(余超 李光遠 史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