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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王曉漁
1987年,電視劇《紅樓夢》;1988年,電視劇《西游記》;1994年,電視劇《三國演義》;1996年,電視劇《水滸傳》。四大名著第一次“觸電”,經過10年的漫長時間。第二次“觸電”,卻在一年前后。2010年剛剛過半,新版《西游記》、《三國》、《紅樓夢》已經先后登場,新版《水滸》也拍攝完畢,只待良辰吉日,走向觀眾。
為何名著集體“觸電”?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回答另一個問題,電視劇還有什么題材可以拍?
在書籍、報刊、電影、電視各種媒介中,電視由于具有最為廣泛的傳播范圍,受到特別關注,電視劇又是重點照顧對象。據不完全統計,廣電總局等機構先后對兇殺暴力涉案劇、古裝劇、偶像劇、宮廷劇、武打劇、情感劇、諜戰劇、反常倫理劇等等進行規范,強調電視劇中的婚戀方式要注意正確的輿論導向,嚴厲批評“小三”、“苦情”、“善有惡報、惡有善報”等“善惡觀含混”的內容。
從《流星花園》到《走向共和》到《蝸居》,完全不同的題材,完全不同的價值理念,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命運,就是無疾而終,直接結果是促成了盜版碟片的購銷兩旺。尤其在“反低俗”運動之后,規則之模糊與規范之嚴格,都達到空前的程度(沒有電視劇的時代除外)。
政治正確和經濟保險
翻拍紅色經典成為主旋律,但是面臨兩難境遇:忠實于原著,保證了政治正確,觀眾卻會審美疲勞;如果改動情節,稍有不當,會被視為“惡搞”,列入嚴打對象。如何既擁有安全系數又能吸引眼球,成為投拍電視劇的首要問題。在這種逼仄的環境下,翻拍名著成為另一種選擇:一方面,名著的影響力保證了基本票房,另一方面,名著又是護身符,不至于“被低俗”。
正如古典油畫里的人體是藝術,電視里的肉體是低俗,由于這些名著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根據它們翻拍的電視劇會獲得一些特權。《紅樓夢》的三角戀、《西游記》的人鬼情未了、《三國》的兇殺、《水滸》的暴力,若非名著的金字招牌保駕護航,很有可能被歸入低俗行列。按照網上流行的知音體,《紅樓夢》是“包辦婚姻,一場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西游記》是“我那狠心的人啊,不要紅顏美眷,偏要伴三丑男上西天”,《三國》是“從貧賤到自強,三兄弟的曠世畸戀”,《水滸》是“何去何從,三弱女身陷105條虎狼壯漢”。如果以知音體來申報選題,顯然難以通過,但是四大名著,就容易許多。當然,這種特權是有界限的,把《水滸》拍成《金瓶梅》肯定不行。1989年,《封神榜》只播了5集就戛然而止,至今還有不少觀眾對梁麗飾演的性感妲己念念不忘。
名著改編電視劇,除了在政治正確上有一定保障,還有一個先天優勢,即經濟保險。名著的“無形資產”使得媒體會主動介入宣傳,電視臺爭相播出,有效的傳播使得電視劇在經濟回報上有保證。《三國》拍攝時,曾經欠債上千萬,購買盒飯都需要賒欠,導演一度動用了私人存款。如果他拍攝的不是《三國》,不知是否還有這種破釜沉舟的勇氣?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電視劇,很難在主流電視臺或者黃金時間段播出。即使播出,往往需要出位的宣傳、高額的經費才能獲得關注,但是出位的宣傳可能又會被文化管理部門視為低俗,高額的經費投入有可能是石沉大海。名著改編的電視劇,面對這些問題會輕松許多。安徽衛視首播新版《三國》,專門設計了具有三國元素的臺標,為了讓觀眾在第一時間里看到,放棄了《新聞聯播》之后5分鐘黃金時間的廣告。新版《紅樓夢》被各家電視臺賽跑式地播出,一天3集聯播甚至更多。電視劇熱播,劇組卻相當低調,導演李少紅很少接受媒體采訪,偶爾接受采訪也是以筆談的方式,用電子郵件方式回復。
搞笑語錄和穿幫鏡頭
翻拍名著,每次遇到的首要問題是是否忠實原著。導演們面臨雙重壓力,對他們而言,原著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小說原著,一個是舊版電視劇。《水滸》和《紅樓夢》的小說版本,至今存在很多爭議。《水滸》有70回、100回、120回之分,《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更是紅學中最具爭議的一個領域,導演忠實于哪個版本的原著才叫“忠實原著”?更多觀眾把興趣用在新舊電視劇的考證對比上,尤其《紅樓夢》和《西游記》的舊版電視劇給后來者帶來巨大壓力。
事實上,一部電視劇的價值取決于它自身的品質,不在于是否忠實原著。迄今為止,“大話”在主流敘事里依然被視為一種負面文化,“大話經典”未必都有價值,但是如果排斥一切“大話”,文化將無法繼續。《三國演義》又何嘗不是對《三國志》的“大話”?演義,正是“大話”的前身。
不管導演是否有意于忠實原著,電視劇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被“大話”。搞笑語錄和穿幫鏡頭,成為熱播電視劇必然的后續反應。
《三國》播出之后,網上立即整理出語錄。美人計即將實施,王允為貂蟬做戰前動員,聲稱“若除禽獸必先獻身于禽獸”。電視劇中還出現了“終生性福”的說法。公孫瓚對曹操說話引用了500多年后唐朝詩人高適的“天下何人不識君”,呂布引用了800多年后宋朝詩人歐陽修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劉備則引用了1400多年后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們仿佛在比賽誰更具有穿越時空的能力。
與此同時,觀眾仿佛擁有火眼金睛,不漏過每一個穿幫鏡頭。在《三國》的一個戰爭場面中,遠處出現了一架直升飛機。《紅樓夢》中,寶玉和黛玉乘坐的小舟,在船邊有輪胎保駕護航。在網絡時代,尤其是微博(t.sina.com.cn)時代,網友的評論在傳播上比專家們的評論更受歡迎,一個流傳廣泛的《紅樓夢》段子是:“陳曉旭版本的紅樓夢,林黛玉像從天上來到人間的,新版紅樓夢的林黛玉,像從天上人間來的……”
部分搞笑語錄是導演故意為之,其余絕大多數搞笑語錄和穿幫鏡頭,來自群眾智慧。這種群眾智慧常常讓導演有所不滿,認為觀眾“跑題”,沒有關注應該關注的部分。但觀眾的集體“跑題”,恰恰說明電視劇本身無法滿足他們日益增長(也可以說“日益低俗”)的文化需求。
安全的爭議
既要安全系數又要吸引眼球,這是當下中國文化生產的最高目標。不僅在電視劇領域,在幾乎所有文化領域,都會聽到這么一個要求:不要出問題,但是要做出動靜來。不要出問題,指的是政治正確和經濟保險;做出動靜來,指的是具有影響力。在文化領域,一部有影響力的作品往往備受爭議。即使無可爭議的文化經典,在產生之初也大都備受爭議。
由于爭議必須以安全為前提,安全的邊界又是模糊的,不管原創人員還是圍觀群眾都只能以最嚴格的標準要求自己,“安全的爭議”最終只能以搞笑語錄和穿幫鏡頭的方式呈現。所以,導演們更應該感謝而非指責網友,只有這樣才能既保證安全系數又保證吸引眼球。一種正常的人類,不可能頓頓吃魚翅,也不可能在文化生活中只看古典名著和紅色經典,他會有著各種需求。當這種需求無法滿足,公眾就會尋找替代性滿足,無法直接看到“天上人間”的電視劇,他會從林黛玉身上想到“天上人間”。與其說觀眾的想象力過于發達,不如說當下文化生產過于單一,以至于觀眾只能自力更生。
觀眾經常“跑題”,是因為他們必須面對指定題目。雖然今天的衛視有幾十個頻道,觀眾似乎有用遙控器投票的權利,但是幾十個頻道仿佛同一個頻道。除了在電視劇播放速度上有所不同,其它并無差異。在這種情況下,觀眾不愿意只做一個觀眾,他們會參與創作,以搞笑語錄和穿幫鏡頭的方式創作。如果不滿足于此,他們還會傳播一些流言,比如《紅樓夢》,這種流言滿足了“講故事”的需求。
毋庸諱言,這些“安全的爭議”主要供娛樂用,在文化上無法高估,糾正名句出處,更像是重溫學生時代的語文練習,“安全的爭議”同時也是“空洞的爭議”。但是,當我們試圖批評,需要明白是誰應為這些“安全的爭議”負主要責任?既不是觀眾,也不是導演,而是既有的文化體制。無論名著如何三番五次地改編成電視劇,都無助于突出這個重圍。
(摘自《南風窗》)
參與互動(0) | 【編輯:楊彥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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