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我不想煽情
新京報:前幾天剛在公司看過樣片,很喜歡。不過我個人有幾個感受想和你交流。第一是片子的開頭似乎有些平淡,觀眾感情進入得非常慢,對一部進入院線的商業片來說,這也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敘述方式,你怎么看?
徐靜蕾:可能是我個人比較喜歡這種表達方式吧,我平時愛看的電影多半也是這種類型的,有點距離感。你說得對,選擇這種表達方式是非常危險,因為我們以前看到的很多親情題材的片子都很煽情,但剛開始籌拍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跟我說要拍一部商業片或者特煽情的片子,我沒有這方面的壓力;另外,第一部片子吧,老實說,我也沒有那么多技巧,比較理想的境界當然是你有很多技術,你的技術都是為了把你的想法表現得非常好,但是在沒有這種技術的情況下,我寧可老實一點,我不了解的東西就不去用它,不敢耍花活。可能"平實"都有點是夸我了,其實就是老實,不會就是不會,別拍你不會的東西,只拍你會的東西,那是我的初衷。我現在回頭看才發現我的鏡頭語言有多么不豐富,或者說我了解它,但是不太敢用。從一個人的電影是可以看出她是什么樣的人的,我從小就被我爸爸教育說是第一不能不懂裝懂,第二是不用露怯,寧可不說話也別露怯,知道多少說多少,寧可不說話,也別胡說八道。
新京報:我很理解你的初衷,不過觀眾可能就不會這么寬容。如果前十分鐘不能抓住他,恐怕就很難讓人看進去。不知道是父女之情本來就比母女之情要平淡,還是你刻意如此。
徐靜蕾:我覺得可能是刻意的。老實說,我不喜歡太煽情的東西,包括有人說我當演員不投入可能也有著這個原因。我總覺得沒必要在大銀幕上表現又哭又鬧的東西,我反感那種東西,我看電影時如果看到又哭又鬧的場面,心里就特煩。我總覺得感情的事不是這么簡單吧,好象又哭又鬧就解決問題了,不哭就不強烈了。人最強烈的時候往往不是又哭又鬧,而是什么表情也沒有的時候。可能這和我爸也有關系,小時侯我爸看到電視上又哭又鬧就說:煩死了,快關了。我可能也是這樣的。我不喜歡這樣的東西,我自己拍當然更不可能拍這樣的東西。
新京報:另外一個疑問,在影片最后,父親因為受驚嚇而中風,并最終死去。我的個人感覺他的死似乎有些倉促。
徐靜蕾:有可能吧。死是最沒有辦法的一種辦法,這個戲多少有點想講明白一個人的一生,所以讓故事里的女兒先經歷母親去世,然后是父親去世這么一個過程。也是想表達這么一個意思:很多人最終都會離開你,哪怕是一些自己十分看重的人。我覺得人不要自己騙自己,這就是一個殘酷的現實。
新京報:很多人都對女兒宣布結婚前,一家四口一起吃飯那場戲印象深刻。但我更喜歡那一場戲,就是父親和三妹好上后,搬到了三妹那住,后來女兒第一次過去吃飯,三個人的戲特別有意思。唯一的遺憾是戲似乎沒有展開,女兒給的反應似乎不太夠。
徐靜蕾:其實里面女兒一直在打量三妹,可能她會有對父親心靈侵入者的警惕什么的,但事實上并沒有那么強烈。她媽剛死,她也沒有那種特強烈的感受,而是非常含蓄的,一定是等以后有一個什么點才會釋放出來。如果導演自己也跟著痛哭流涕,那局面就沒法控制了,就沒有節奏,變成濫情了。
親情:愛有付出有索取
新京報:愿意談談你父親嗎?據說這部戲他給了你很大幫助,從小到大,對父親的印象有什么變化?
徐靜蕾: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嚴厲,長大以后我發現其實他自己也面臨著一些困擾,小時候就覺得他好像就是為了朝我瞪眼而存在,長大以后就發現其實他其實不僅是我爸爸,他也有很多困擾他的問題,有些時候甚至是無法解決的問題,他也只能過一天是一天。小時候當然覺得爸爸就是為了教育我存在的,他自己沒有什么存在的價值,最后發現我錯了,他不是沒有存在的價值,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許只是他生活的一個調劑,其實《我和爸爸》也是講的這個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孩子雖然很重要,但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妻子、父母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新京報:但是父母給子女的愛畢竟和子女能回報父母的是不能比的。
徐靜蕾:說實在的,我一點也不認為兒女的愛一定就比父母的愛少,我覺得是一樣的。你知道為什么吧?是因為父母年長了,他們沒有工作了,退休了,他們的生活就局限在自己的家庭、兒女這么一小塊地方了;但是兒女不一樣,兒女很年輕,他的生活范圍是非常大的,而且有無限的可能性。父母對兒女有多深的感情,兒女對父母就有多深的感情。而且我覺得吧,我這么說不是說沒良心啊,我覺得孩子也是父母的一個玩具,人總是對小動物、小孩子什么的有一種天生的憐愛(父母會因為養育照顧子女而獲得一種滿足感),對,因為孩子在小時侯也給父母提供了很大的樂趣,有了孩子父母的生活也發生變化了。所以誰也別說我給孩子很大付出什么的,好象父母就是那么偉大,給孩子奉獻了很多,我覺得這是一個很自私的說法。其實你在付出的同時也得到了很多樂趣。包括我父親在教育我方面,其實他自己也得到了很多東西,每個人都是善良的,有奉獻,也有索取,誰也不是偉大的,只知道奉獻。
新京報:現在和父親相處與小時侯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徐靜蕾:現在我明白了,他不光是我父親,還是兒子,是丈夫,是單位里面要負責的人。或者這么說吧,他有很多種責任,對不同的人承擔不同的責任。我也有很多責任,一個女兒的責任,女朋友的責任,劇組里有演戲的責任,做導演是一種更大的責任,對投資方是有責任的,對所有工作人員是有責任的,我覺得長大了的最大一個感受就是感受到責任了吧。
新作品:現在愛情都是交易
新京報:談談《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吧,和茨威格的原著比,影片有什么改動?
徐靜蕾:最大的變化就是地點改成了30年代的北平,只是把環境改了一下,其他基本都是按照原著走。(一個純西方式的故事放到北平能適應嗎?)我覺得完全沒有問題,我最早是想改到現在,后來發現寫到1/3沒法寫了,那個小孩無法處理。
新京報:可是,30年代的中國女人也許會有這樣強烈的情感,但是她會有勇氣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嗎?
徐靜蕾:我覺得會。我覺得有時候我都有那種想法,但是我脆弱,做不到她那樣。她其實挺牛的,這不是一般意義的忠貞,用有些人的話說,這個女人是有點病態:我愛你,但是不給你造成任何麻煩,我就有這種感覺。我要喜歡一個人,我也希望能做得到這樣,但實際上我肯定要給你壓力,反正你要不跟我好我就跟你急(笑)。她的不給對方壓力就是干脆根本不讓這個人知道,這太絕了!其實有時候你要是告訴自己喜歡的人:我不給你壓力。其實反而是給對方最大的壓力。那個時代的愛情真的就是歌德說的:我愛你,但與你無關。現在很多愛情實際上就是一種交易,你愛我多少,我就愛你多少;你如果不愛我了,我也不對你好了。我想拍這個片子就是覺得這種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其他的愛情也就跟交易,或者說交換差不多。《我愛你》里就是典型的斤斤計較。
新京報:怎么看待姜文要扮演的這個藝術家的角色?有人覺得這個人特別放蕩形骸。
徐靜蕾:我覺得每個人理解不一樣吧,我們劇組有個小女孩,看了劇本就說,這個男人真壞!我小時候也這么覺得,但現在不這么覺得了。只要你不是故意傷害別人就是好的。我之所以找姜文來演,也就是覺得他不是一個讓人用好壞來評價的演員,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東西。
自己:膽子大了,話也多了
新京報:從你近期的很多影片里,覺得你內心一直有種不安全感。就像《我和爸爸》中說的:這孩子心真硬啊。你自己怎么看?
徐靜蕾:我不覺得我比別人更堅韌。事實上很多事情是不由你選擇的,你堅韌也得做,不堅韌也得做。誰也不比誰額外的脆弱,用不著強調這個。堅韌不是說出來的,越哭鬧的人其實越脆弱,只是時間長了,很多東西就成了理所當然的東西了。一個人性格的形成和太多的東西有關了,有時候我是這么說,但有時候讓我問自己到底是不是這么想,我也特別懷疑,我其實發現自己是個特別容易懷疑的人,我自己說的很多自認為很真實的話,其實我也懷疑,覺得可能不是實話。包括電影中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新京報:有一個細節。上次香港影視訪京團來北京,電影局邀請的內地嘉賓除了馮小剛、黃建新等導演學會的新領導,一線創作人員就你和霍建起導演兩個人,過了不久果然就雙雙獲得金雞獎。你們兩個原來其實都挺低調的,一下變得似乎特主流,這種變化能適應嗎?
徐靜蕾:我覺得是必須的。當你做一個演員時當然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做一個制片人或者導演就肯定會和電影管理部門打交道。其實他們也挺難的,處在他們的位置上你就會明白,他們必須有自己的一套理由。至于說適應不適應,那沒辦法,要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須要去面對,不管你本意是不是喜歡,是不是適應。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