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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杜枚在《阿房宮賦》里的描繪,幾千年來很大程度上被人們當作了歷史的真實。一次考古意欲推翻先前的論斷,為項羽翻案,顯然還需要時間和證據,否則還可能成為浩浩歷史中的一縷謬言
文/絳雪(發自西安)
站在土塬上,一眼望不到邊,荒蕪處是枯黃的灌木和野草,只有麥田渲染出淡淡的綠。
這是位于西安市城西13公里處的一片平原,村莊的名字還透露著古意:“聚駕莊”。以此為中心方圓11.4平方公里的范圍就是聞名于世的阿房宮遺址所在。
“考古專家都走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把挖出來的秦朝屋面回填。”一位民工說。他的身邊,阿房宮前殿遺址夯土臺基南3米處,是正在回填的一個發掘坑。已經回填了一部分的坑里,是這次考古的重大成果——阿房宮前殿遺址的一處秦代屋面。
11月6日,這處發掘給在這里工作了一年多的考古隊員們帶來了驚喜:在開掘的一條探溝中,拂去層層的浮土之后,坑下2.38米處出現了一片連綿的秦朝板瓦與筒瓦,其連接之細密,以往未曾見到過,顯然是完整的屋頂鋪面倒塌下去的遺存。這片屋頂由西向東存有6行筒瓦和6行板瓦,另外在大量的秦代碎瓦片中還發現了少量漢瓦。“據現場勘察,此處應該是阿房宮前殿的一處附屬建筑,漢代曾沿用,并修補過。”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所長、阿房宮考古隊隊長孫福喜告訴記者。
這一處秦代屋面的出土多少彌補了考古隊此次發掘的心理遺憾。因為沒有發現阿房宮被大火焚燒后的紅燒土,讓人們多少有些意外。事實上,阿房宮這一中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建筑因為它驚人的美麗和令人感慨的短命,一直被籠罩著一層神秘色彩。而此次的考古結果,更因推翻了千載而下流傳不衰的說法:“楚霸王項羽火燒阿房宮”,而引起了廣泛關注和爭議。
“楚人一炬,可憐焦土”考
阿房宮,秦朝擬建的政令中心。《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四月,二世還至咸陽,曰:“先帝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宮弗就,則是章先帝舉事過也。”復作阿房宮。
可見,秦始皇建阿房宮的原因是因都城咸陽的秦宮室太狹小,不足以展現他君臨天下的威儀。始皇帝曾說:“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豐鎬之地即今天的阿房宮遺址附近)始皇帝因此在原為上林苑所在的渭河之南、皂河之西建造規模龐大的宮殿群落,殿的周圍修了龐大的閣道群,一直向北跨越渭河,要與舊的咸陽宮殿群連接。《史記》云:“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完人,下可建五丈旗。周弛為閣道,自殿下直指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闋。為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
后世杜牧的“覆壓300余里,隔離天日”的說法雖有夸張,卻說盡了阿房宮工程的龐大浩瀚。為了建造這座都城般的宮殿,秦始皇役使了70萬囚徒。但龐大的阿房宮尚沒有建成,夢想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駕崩了,工役們隨即被驅趕到臨潼,為秦始皇建造秦陵。秦陵建造完工之后,為了不讓時人評說始皇帝好大喜功,舉事太過,秦二世重新開始建造阿房宮。可惜秦二世即位第二年,陳勝吳廣起義,烽火連綿。公元前210年,項羽、劉邦等直驅關中,進入咸陽,滅了秦朝。
阿房宮成了秦王朝一個沒有完成的美夢,并在戰亂中衰毀,成為千古憑吊之地。800年后,唐代大詩人杜牧作《阿房宮賦》,在以極為華麗的辭藻鋪陳了阿房宮的宏偉、瑰麗、雄奇之后,以“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八字為阿房宮的最終命運做了交代。無論這是有史實依據的感喟,還是詩人感嘆興亡變遷的遐想,這八個字深深印在了中國人的記憶里。
然而,2000年后的這次阿房宮考古,百萬只探桿卻將千百年來人們關于阿房宮毀滅的傳說打破。
2002年10月,經國家文物局批準,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與西安市考古所聯合成立考古隊,李毓芳、劉慶柱、孫福喜等專家都是這支考古隊的隊員。事實上,自1961年阿房宮成為全國首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以來,零碎的考古行為就沒有停止過。阿房宮遺址上也曾多次出土文物,但這次考古卻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最科學的一次發掘。
從2002年10月起,考古隊對阿房宮前殿遺址20萬平米的地方進行了勘探,并試挖掘1000多平方米。“我們基本搞清了阿房宮前殿的基本范圍和結構。前殿夯土東西長1270米,南北寬424米,最高處達12米,整個范圍是52萬平方米。這比天安門廣場還大,是世界上最大的夯土地基。”孫福喜介紹說。此前,對前殿的范圍一直沒有搞清楚。而前殿是阿房宮最重要的建筑,相當于后世的太極殿(國家舉行重大活動的正式場所),搞清楚前殿的范圍及基本情況,才有可能搞清阿房宮的情況。
美麗的阿房宮在后代成了朝代興亡的象征。漢時,它成了皇家上林苑的一部分,是皇家狩獵的地方。著名的阿房宮銅人也被挪到了漢長樂宮。而到了南北朝時期,這里還修建了不少寺廟,“阿城”成了著名的道場,“多少樓臺煙雨中”。
此后的唐朝,李世民進入關中時,還曾屯兵于阿城,并由此進入長安城。這次考古發掘的一些軍隊遺跡可證明后世屯軍的事實,如在前殿遺址夯土臺基的南邊緣還發現了一條長285米的壕溝,估計是軍事設施。宋以后,阿房宮的壯美徹底失去了,被夷為農田。成了人們感嘆“立馬舉鞭遙望處,阿房遺址夕陽東”的所在了。
詩人的想象被我們當成了現實?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多么壯闊的阿房宮,可憐它被性子暴烈的楚霸王項羽付諸一炬。《史記》云:“居數日,項羽引兵西途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2000多年以來,《阿房宮賦》里的“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是人們想象阿房宮最后命運時的憑據。然而,此次考古卻證明了項羽火燒阿房宮的說法很可能是個流傳千古的謬言。
“發掘前,考慮到阿房宮被毀于一炬的說法,我們曾希望能發現紅燒土,但經過鉆探,一點紅焦土都沒看到。”孫福喜說。發掘采取的方式是很先進的,在20多萬平米的范圍內,考古隊員每平方米打下5個探桿,探眼打到原來臺基的夯土地面,卻沒有一點紅焦土的痕跡。在接受傳媒采訪時,領隊李毓芳作出了“項羽沒燒阿房宮”的結論。
此論一出,引至軒然大波,有論者認為僅憑此發現就證明阿房宮沒被燒為時過早;更有人質疑這種說法過于輕率,認為輕易地將已經傳承了數千年的史說翻案,是極為浮躁的、缺乏理性精神的態度,等等。
“司馬遷說過項羽燒了阿房宮嗎?”孫福喜翻開《史記》給記者看,“史記中只說項羽燒秦宮室,火3月不滅,可沒說項羽燒的就是阿房宮!”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所長劉慶柱也對本刊記者表示,“史記并沒有說項羽燒了阿房宮,只是說燒了‘秦宮室’,而且考古已經發現燒的‘秦宮室’是秦咸陽宮。杜牧的《阿房宮賦》說項羽火燒阿房宮也正好反映杜牧的歷史觀,是拿歷史說事。歷史文獻是有政治色彩的。”
“秦宮室應指秦朝在咸陽的宮廷,不是就指阿房宮。而且秦朝當時在關中修建的宮室別館有二三百處,誰能憑這句記載就說是項羽燒的是阿房宮呢?”孫福喜發問。
事實上,此前在位于咸陽西南的秦咸陽宮(秦始皇仿造六國宮殿建造的龐大建筑群)發掘時,確實發現了大量的灰燼和紅燒土,證明項羽確實曾縱火焚燒秦宮室。而時代比阿房宮晚了200年的漢長安城遺址36平方公里范圍內,發掘時遍地都是焦土和黑灰土,有些殘存柱洞全變成了木炭;城里的長樂宮發掘發現紅燒土堆積非常厚。這是當年西漢綠林赤眉農民起義軍燒的。
“史記中的記載是在秦往后100年,司馬遷的說法應該是可信的。杜牧是唐朝大詩人,《阿房宮賦》作為文學作品,是允許有浪漫的想象的,但作為考古學家,還是應以歷史的記載為準。”孫福喜說。“雖然根據我們現在的考古,不能排除前殿之外別的地方有紅焦土,所以尚不能斷言項羽沒有燒阿房宮,但這種所謂的定論顯然已經受到了挑戰。”
孫福喜說,歷代史傳中除了《史記》外,關于阿房宮的記載還見于《三輔黃圖》、《水經注·渭水》、《漢書·賈山傳》等,但其中都只是說到了阿房宮的大小,并沒有項羽燒阿房宮的記載。“認為項羽燒阿房宮只是一個假設,詩人的想象被我們當成了現實。”
阿房宮存在過嗎?
“盤盤焉,焉,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杜牧筆下的阿房宮,極盡人間的富麗繁奢。那么如此瑰麗恢弘的人間仙境,它到底存在過嗎?這是一些史家另一個大膽的質疑。
此次發掘中的另外一個現象引人注意,那就是在阿房宮前殿遺址竟沒有發現一只瓦當。作為當時重要建筑裝飾的瓦當,沒有在此次考古中出現則讓一些人認為不可思議。有專家據此認為,阿房宮根本就沒有建成,不過是一個只有夯土地基的大工地。
但孫福喜否認這種說法,他認為阿房宮確實存在過的,雖然它沒有最終建成,但當時已經建成了一部分。“秦代的瓦當雖然此次沒有發現過,可是在此前的發掘中,曾多次發現過。何況,此前在發掘和調查中,還有大量其它的出土秦代遺物,也能在證明這一點。
西安市考古所珍藏著一只高腳玉杯。這只漂亮的高腳玉杯是1976年元月在阿房宮遺址北部的“上天臺”以北約2公里處的車張村出土的,被專家認為華而不俗,繁而不亂。“這只玉杯是同一時期的玉杯中品級最高的。顯然是宮廷里的用品。也由此可見當時有很高級別的人在出土地點一帶活動。”孫福喜說。
另外一件珍貴的文物也說明阿房宮確實存在過。1963年,在遺址北部的“上天臺”以北約1.2公里的高窯村北,出土了一個高盧銅石(音為但)權,權是當時的標準衡器。孫福喜說,此權顯然是當時朝廷收來檢定的,但尚沒有發還高盧縣,秦即滅亡,故留在阿房宮。這也說明阿房宮當時已有中央政權機構在這里辦公。與這一銅石權同坑出土的還有大量的筒瓦、云紋瓦當、五角空心磚、陶釜、陶盆并有獸骨、燒土。秦代的麻點紋板瓦、筒瓦等建筑遺物當時則遍地皆是。
事實上,建國以后,遺址上還曾出土大量的磚瓦殘片、花紋瓦當、巨型柱礎、帶字瓦當以及各種銅制的建筑構件,可見建筑的雄偉壯麗。另外,還有窖藏的銅器等顯示貴族豪奢生活的文物。“這足以說明當時的阿房宮已有建成的建筑,且已有中央機構在此辦公。怎么能說阿房宮不存在呢?”孫福喜說。
“阿房宮的謎太多了,我們的考古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孫福喜說。12月20日,考古專家李毓芳、劉慶柱等已經離開了陜西,回到北京。但考古活動還在繼續,目前勘探還在進行,發掘則將在春暖之后再重新開始。
也有歷史學家認為此次考古并未能論證什么,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曹大為就認為:“沒有找到火燒的證據并不能說明什么,阿房宮毀于那段時期的戰火是確定無疑的事情,而且被火燒的可能性很大。不過是很多人有意無意地把賬記到了項羽頭上。”
曹大為說,“我們看到的歷史,都是物化的,在文物中凝聚了歷史信息和人文信息。后人所確認的歷史,絕大多數是經過史學家采信而編纂的歷史。在當時沒有掌握全面信息的情況下,史學家很難描述出完全的真相。即使是《史記》,司馬遷繪聲繪色描述的鴻門宴場景,只能是根據歷代相傳的口述整理而來。”
看來,歷史就是一個不斷考證、不斷接近真實的過程。歷史上翻案的文章很多,有些是推論,有些是根據零星記載,但關于阿房宮,沒有流傳下來的記載,于是大家習慣性地接受了這樣的傳說。 -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陳利華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