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高橋小學數學教師張世齊:“如果那30多個人能聽我的話,就會保住命,現在想起來真是傷心!”
曉陽村6組組長廖代宣:“要是有個高音喇叭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廖說他從來沒有聽到任何人叫他離開。
高橋鎮干部周厚軒:“如果礦井把情況第一時間報告給我們,就會節約很多時間,就有可能挽回一些人的生命。”
開縣有關官員稱,發生事故后,礦方一般首先向其上級主管部門匯報。而近在咫尺的地方政府反而得到的是轉手的消息,可能貽誤了救援良機
本刊記者/唐建光劉志明
(發自重慶開縣)
2003年12月23日夜,重慶。新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井噴事故。至31日零時,234個生命在災難中逝去。
“我第一個發現了‘井噴’”
63歲的周先忠是曉陽村一組村民,川東北氣田羅家寨16號井就位于一組的土地上,距周先忠家僅30米遠,從他家的樓頂可以清晰地看見圍墻那側井旁的一舉一動。周家養了五六十頭豬,專門供應鉆井隊伍。
周先忠自稱是2003年12月23日晚上除值班的礦井工人之外,第一個發現礦井“井噴”的人。當晚,他正在家里“斗地主”(一種撲克牌游戲),突然聽到礦井方向傳來一聲巨響。這個聲音,據其他人描述像“飛機起飛時的轟鳴”。
此時,周先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石英鐘,表針正指向21點55分。
關于井噴發生的時間,至今仍有多種說法,新華社記者采訪的多位災民稱他們聽到巨大聲響的時間是21時35分左右,石油部門的一份資料稱是“22時許”,而開縣人民政府12月25日呈報重慶市政府的一份報告稱是22時15分。
聽到異響,周先忠馬上爬到自家三層小樓的樓頂,看到礦井那里正在冒氣,一根氣柱“好像是翻滾著在往上竄”,連井架上非常粗大的鋼絲繩都被氣體沖得“啪啦啪啦”地響。他還看到,一個當班的班長,當時仍在堅持操作,可能是在關閉閘門;井隊隊長吳斌往井臺上沖了三次也沒能成功,后來便跪在地上大聲吼叫。
三四十秒鐘后,氣柱自己燃著又很快熄滅了。周先忠意識到情況不妙,立即下樓來,大喊,讓人們快跑。據周稱,他一直向北跑到麻柳鎮,向鎮政府報告,并建議政府做好準備,組織人員撤離。他邊跑邊喊,至少上百人聽到他的呼喊后立即逃離得以保全性命,其中包括距礦井稍遠的礦井炊事班。
當晚氣井有20余人當班,58歲的鉆井監督羅萬志和管理員劉剛二人死亡。石油部門的報告稱,兩人是在搜救受災群眾途中不幸遇難的。據目擊者稱,當天晚上,他們本已逃出,忽又轉身回來,看是否有人還沒有走。這時年齡較大的羅萬志已經不行了,劉剛就背著他,但沒走多遠,兩人都撲地而死。
被耽誤的時間
此時,“富含二氧化硫的氣體從鉆具水眼噴涌而出,直達30米的高程,預計無阻流量為400萬至1000萬立方米/每天,失控的有毒氣體隨空氣迅速傳播,離氣井較近的開縣高橋、麻柳、正壩、天和四鄉鎮的28個村迅速被毒氣覆蓋。”開縣政府的報告描述說。
據周先忠和一些氣井工人的回憶,發生井噴時,礦井里拉響了警報。但是,因為礦上曾多次搞過演習,鄰近村民對警報已習以為常,并未真正意識到危險已經降臨。
石油部門的一份材料說,鉆井隊隊長吳斌、指導員白佳在組織井控無效的情況下,于22時30分組織人員開始疏散井場外圍人員及周邊群眾。
但無論是周先忠的呼喊還是井隊人員的疏散,都未驚醒大多數已經熟睡的村民。東南風裹挾著毒氣,在黑暗中向他們撲來。
高橋小學數學教師張世齊住曉陽村9組,離礦井約1公里,隔著一道小山梁。他和妻子吳春慧突然被巨響吵醒,但因為這里經常發生類似的聲音,兩人并不感到驚詫。
10多分鐘后,屋外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叫:“張老師,開門,快逃啊!”
張打開門一看,都是曉陽村二組、三組、五組的村民,說礦井那邊出了問題,有異味。在張世齊的常識中,天然氣是一種有毒的氣體,他就告訴他們趕快跑。但村民們不以為然。呆了近一個小時之后,一些村民想起家里門沒有關,豬沒有喂,衣服也穿得不多,就說要回家看看。張世齊苦勸無用,大約30來人回家,人一去不復返。
張世齊回憶,就在這些村民走后,他還聞不到多少氣味。而此后他知道,人吸入硫化氫后,開始有一股臭雞蛋味兒,2~5分鐘習慣后就聞不到什么味兒了。張的妻子認為沒什么問題,執意要睡覺,他勸說不聽,就沾了兩塊濕毛巾放在枕邊,準備著。大約凌晨5點,他突然聽到另一房間的貓發出一陣咳嗽,過去一看,貓已經死了,而豬也昏昏沉沉。張世齊忙回屋掀開妻子的被子,說:“再不逃就來不及了。”妻子嚇壞了,但此時已失去知覺,伸出的手怎么也摸不到門。
張世齊一手攙著妻子,一手用濕毛巾捂住她的鼻子,相扶著往與礦井相反的方向跑。他們一出門,就看到黑暗中田里、溝里、院子里,到處奔跑著或趴著人。
村民們的“非正常死亡”
張世齊雖然逃出生天,但周圍的很多人卻沒那么幸運。張世齊家所在的院子,住了五戶人家,共有十四五個人,現已死了5人,其中一位是癱瘓的黃姓老太太,年齡最小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
小學教師張世齊,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對這場災難進行了反思。他認為,在這場事故中,很多人并不是死于有毒天然氣,而是“死于非命”:
首先,事故發生后,實際上村民仍有一段逃生時間。但由于鄉村通訊不發達,很多人并沒得到通知,如果村里有高音喇叭,可立即通知大家逃命,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其次,既然有發生井噴的可能,就應該在平時讓老百姓知情。張世齊說,因為絕大多數村民沒有用過天然氣,并不知道“井噴”噴出來的有害氣體可能致人死命。同時還應該讓老百姓有自救的常識,出現了事故后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但高橋鎮的干部和鄰近村民都說,沒有任何人曾經向他們宣傳過井噴可能出現的危害,以及事故發生后如何自救。在這次事故中,周邊村民死傷慘重,而鉆井隊多數人順利逃脫,這與他們及時獲知了信息,并且懂得自救不無關系。
很多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不少村民是在出逃之后,由于對硫化氫中毒的危險認識不足,放不下家里的事,又自行返回家中才導致斃命。直到12月26日,搜救隊員還發現躲在家中不愿出逃的村民。一位老人放不下家中的豬仔,越過封鎖線回到家里,藏在豬圈里躲避搜救。而張世齊就是靠他點滴的自救知識才逃出來的。“如果那30多個人能聽我的話,就會保住命,現在想起來真是傷心!我看到了人們死亡前的情景。”
他們為何沒能及時逃生?
那么,為何災難降臨時,眾多村民沒有得到及時的撤離通知呢?
據石油部門的一份資料稱,井噴事故發生后,22時45分,井隊隊長吳斌即向開縣高橋鎮胡副鎮長匯報了險情,并請求當地政府幫助緊急疏散距井場3~5公里半徑范圍內的群眾。同時,西南油氣田分公司川東北氣礦也向當地政府請求支援。
但開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安監局)副局長肖萬成告訴《新聞周刊》,身為地方安全生產的主管者,他并沒有得到開采部門的報告。相反卻是輾轉從上級處才知道消息。
肖萬成提供的一份資料顯示,當晚23時20分左右,該局局長張方明在家中接到重慶市安監局一處處長舒啟武的電話:“高橋鎮的羅家某井發生井噴。”張方明說還沒聽說,馬上核實。2分鐘后,張打電話給高橋鎮政府負責人,未能打通。11點25分左右,張打電話讓副局長肖萬成核實。肖馬上打電話給高橋鎮鎮長楊慶友,問情況是否屬實,為什么沒有向縣安監局報告,楊說:“發生井噴屬實,地點在高橋鎮曉陽一組,為什么沒報,是因為鉆井隊沒向我鎮報告。我是剛才在公路上看到發生井噴的,現正在籌備處置辦法。”肖說:“疏散群眾是第一位的。”
這天晚上,高橋鎮政府工作人員周厚軒已經上了床,但還未入睡,突然聽到窗外傳來奇怪的響聲,他以為是在下雨,但出門一看,卻無雨。正納悶間,突然聽到街上有人喊:“井噴了!”喊叫的是已經撤到了高橋鎮街上的鉆井隊工作人員。
鎮政府的干部們急忙起床,派了兩個人去井上查看,發現真的發生了井噴。在離井口約300米的地方,井隊已經掛起警戒線,不讓人進入。鎮政府馬上召集鎮干部開短會,決定通知高橋與齊力(高橋鎮是由高升鄉與齊力鄉合并而成)的居民和24個村的村民轉移,對附近村民進行叫喊,并給各村村干部打了電話。
周厚軒告訴記者,礦井發生事故后,井隊首先把情況報告給其上級川東鉆探公司,而主管部門并沒有向當地政府部門報告,是鎮上工作人員自己在夜間聽到了動靜,查看后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鎮政府接到“正式通知”則是在23點半左右。
開縣政府的報告顯示,縣政府是在23時26分首次接到重慶市政府值班室和川東北礦區的通報的。此時,據事發已一個半小時。在開完緊急會議后,23時46分,開縣副縣長王端平組織了一個50多人的先遣隊趕赴現場。
據開縣有關官員介紹,在這一過程中,開縣方面也沒有得到關于井噴的詳細情況和危害性報告,而石油部門最初主要是要求地方政府派出消防人員和公安干警。當地政府初時還以為只是需要為撲滅井噴提供交通疏散和消防支援,并且由于缺乏專業人員和專業知識,起初并不清楚井噴的后果如此嚴重,而是在前往現場的途中向有關方面作了咨詢,才了解了情況,并要求周圍群眾撤離。
23點多后,鎮上居民開始撤離,鎮中心小學副校長廖代成說,校內20多名老師坐著摩托車撤離,無一傷亡。但由于學校的500多名學生大多住在井礦周圍,死亡的人數不少。廖代成家里就死了5人。
據知情者稱,24日凌晨2時10分,先遣隊到達高橋鎮,簡單碰頭10分鐘后,正式下達了全面疏散命令,組織群眾向3公里外撤離。此時,距發生井噴時——晚21點55分,已過了4小時25分。
“這就轉了個很大的彎,耽誤了一些時間。”高橋鎮干部周厚軒說,“如果礦井把情況第一時間報告給我們,就會節約很多時間,有可能挽回一些人的生命。”
活著的和死去的
開縣安監局副局長肖萬成表示,根據《重慶市安全生產監督管理規定(試行)》第三十條,中央在渝企業及市屬重點企業的安全生產監督管理,由市安全生產綜合監督管理部門負責。
肖表示,雖然礦井在開縣地面上,但縣安監部門對于其安全生產情況基本插不上手。即使偶去檢查,采氣部門也常常以“我們是垂直管理”相回應,并且由于縣和鎮安監部門對采氣的技術問題知之不多,也缺乏專門的設備,因此“一般只是看個表皮”。
開縣有關官員稱,事故發生后,礦方一般首先向其上級主管部門如川東鉆探公司、四川石油管理局以及重慶市政府匯報。而近在咫尺的地方政府反而得到的是轉手的消息,可能貽誤了救援良機。
即使在當地政府得到消息后,很多村民仍然無法獲知警報。據開縣官員稱,雖然當晚即組織干部通知村民撤離,但因為沒有防毒面具等專業工具,無法進入危險區域挨家挨戶通知。當地農村已取消了高音喇叭,多數農家又沒有電話,因此無法得到通知。
“要是有個高音喇叭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家離井口只有五六百米的曉陽村六組組長廖代宣說,他從來沒有聽到任何人叫他離開。凌晨4時出逃時,妻子在路上死去,廖代宣拚命拖著兩個孩子,邊跑邊爬,按他的話說,“死了好幾次”,才留得性命。
據中國《新聞周刊》調查,很多鄰近井口的村民是在四五點鐘感知情形不妙才開始自行撤離的,此時他們中的很多人已中毒較深無力撤離。廖代宣的堂弟廖代林在縣城上班,24日早上8點,他才聽說消息,趕緊打電話回家,發現父母和兒子都還在家里。此時母親已經跑不動了,廖父只好帶著兒子倉惶逃命。母親死在了家中。
這次事故中,曉陽村是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個村莊,二、三、五組受創尤甚,用村民的話說,“一家一家的,幾乎都死去了。”
據曉陽村書記周克安介紹,這個1200多人的村,有兩個組長身亡。鐵匠廖曉剛一家,5口人遇難,包括他的父母、妻子和兩個兒子;廖伯壽一家,死了4口人,只剩下一個7歲的兒子;丁文海一家也死4人,剩下一個小孩;周克軍一家只有他本人幸免,妻子和一對兒子都已不在。
村民周克安則于26日在搜尋到的尸體中找到了妻子,和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