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開始觀察一個世界之前,他們已經被告知世界是怎么樣的。對于大多數事物,他們先是想象,然后才是經歷。在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穿梭注定是充滿曲折和艱辛的……
據新西蘭大使館公開的材料,教育出口已經成為該國第四大出口產業。2002年,新西蘭教育出口收入為17億新元。不過,令人稍感意外的是,中國人貢獻了其中的8億。2003年時,新西蘭海外留學生總數為8.2萬人,其中中國學生有3萬多,占到36%。
然而,若不是2003年1月間,《中國青年報》在《誰來清掃“留學垃圾”》一文中,公開提出“留學垃圾”概念;若不是當年新西蘭幾所語言學校的突然倒閉,導致許多中國小留學生夢斷異國;若不是在新西蘭的中國小留學生之間驚爆的兇殺與綁架案件,恐怕沒有幾個普通的中國人會關注這個南太島國,關注在這個國家的那些特殊的人群,關注這個人群對所在國的影響。
在這種異樣的關注中,“留學垃圾”這個異常刺目的字眼赫然出現在眼前。
所謂“留學垃圾”,主要出在自費小留學生身上。他們基本是靠父母資助,主要分布在私立中學或語言學校,也有少數開始進入大學。有人將“留學垃圾”的常見癥狀分為三類:一是吃穿奢華,揮霍無度,比富斗闊;二是私生活缺乏約束,道德墮落;三是精神頹廢,吸毒、賭博、犯罪。
“留學垃圾”現象從1990年代后半期逐漸顯露,并在21世紀的初期出現一個高潮。國人對“留學垃圾”的斥責直接使包括新西蘭等國在內的留學生產業遭受重創。
“留學垃圾”現象是的確存在的。我們關心“留學垃圾”產生的種種政治、社會、經濟背景,并試圖消除它。然而,在我們能夠以具體行動消除這種現象之前,我們也許更應該關心這些在兩種文化之間辛苦穿梭的孩子,如今他們中的許多卻又要徘徊于道德的譴責與救贖之中,茫然無措。在采訪中,記者經常能夠從這些孩子身上發現一種落寞的無奈。“垃圾”或“非垃圾”?激烈的指責與爭論之中,我們或許忽視的恰恰是“人”。那么,究竟什么是小留學生的真實故事?
寂寞中成長
一個17歲的中國小女孩站在惠靈頓一間女校的教室前,滿臉委屈,她用蹩腳的英語反復和身邊的老師爭論著。
“我不能參加這次考試,我剛來一個月,是插班的,這個星期還在感冒,我實在不想參加這次考試。”她一次又一次向老師說明她不想參加這次考試的原因。“你應該參加這次考試,親愛的,你會很好的。”金發碧眼的女老師和藹但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她用手勢鼓舞著這個中國孩子。
“可是我感冒了,我不希望我的成績出現在成績單上。”
“親愛的,我向你保證這個成績僅供參考,不會出現在成績單上。”
“但是老師,同學會取笑我的。”
“親愛的,他們只會因為你努力嘗試過而為你驕傲,我只是希望你嘗試,嘗試是很重要的,經歷過一次考試你就會有了經驗,不是嗎?”
長達半個小時的拉鋸之后,孩子答應來參加這次考試,老師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上午,老師來到教室,卻看見女孩空空的座位。
成績對于小留學生總是顯得很重要,他們到新西蘭的第一課要學會的往往是如何承受低分的壓力。
另一個小留學生在留學之初的一次考試中獲得了一個低分,這是一個她從沒有經歷過的失敗。她拿著卷子,傷心得只想躲起來哭,而這時候老師從她身邊走過,卻興高采烈夸了一句:“棒極了!”這一下,她越發傷心了。
她告訴自己的同學,“老師在嘲笑我!”
而比較有經驗的同學卻告訴她:“外國老師習慣于鼓勵,他看到你雖然不及格,卻也獲得了一些分數,認為你做得不錯,夸你是希望你下次更加努力。”
傷心的眼淚很多來自這類誤會,許多孩子在其中逐漸領悟,走向成熟。
一個17歲的女中學生在她的日記中寫道:“爸媽把我送上飛機的那一刻,我沒有回頭,硬起心腸,獨自走。后來媽媽打電話跟給我說,‘你好狠心啊,不回頭看我一眼……’其實就在我走上飛機的那一刻,我的眼中已滿是淚水,但是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開始,他們已經幫不了我。這條路,只有我自己來走。”
當然也有在寂寞與壓力中選擇逃避的。許多孩子在采訪中直接的告訴我,他們有過“垃圾”的行為,但他們也慢慢地意識到“垃圾”只是他們跨文化之旅的一個階段,就像最初因為思鄉和環境重重誤會帶來的“眼淚”階段也是一個必然階段一樣。他們急欲傾訴,卻又一再沉默不語的,正是這個“垃圾”的稱號。
“垃圾”背后的成長
廣州來的小留學生阿成,是第一個向記者坦白他有過“垃圾”行為的孩子。
阿成是一個頗具繪畫天賦的孩子,有偏科的傾向。在初中快要結束之際,他的姑奶奶向他的父母建議,對于像他這樣有偏科特色的孩子,去國外讀高中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阿成聽說在國外高中能學到他喜歡的“設計”課程,便高興地起程了。
阿成出國的時候15歲,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四年之內他四度轉校,從奧克蘭到惠靈頓,從語言學校到高中,從天主教學校到公立高中。一開始是中介為他作的選擇,但是很快,他開始自己去了解學校,自己考慮最適合的選擇。
“最初的兩年內,我沒什么變化,還是那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子。剛一入語言學校的時候,我有些自由過度,也有過過激行為。這里沒有作業,老師也不像國內那么逼著。到教會學校后,我曾一時怒起,砸過學校的自動售貨機,當時就是火,為什么扔進錢沒出來東西。”
“究竟是為什么?”“這是我事后反反復復在心里問了自己半年的問題。為什么我會這樣?垃圾。”阿成在采訪中說到這一段的時候,深深地看著我。
“我當時就想,以前老覺得父母管得太多了。現在卻在想,有父母管著多好!”
教會學校的清規很多,但是校長并沒有因這件事情太多責備他,而是找他長談,告訴他許多做人的道理,和如何學會去愛人。
“在天主教學校我并沒有信教,但是我轉變了,我開始明確認識到,人活在世界上,是一個群體的動物,必須學會相處,學會愛。在國內讀初中時候是寄宿的,和一群非常驕傲的小少爺們在一起,為了一點小事,會大打出手,小事化大,大事化巨,但是我在國外的幾年里,對自己的這種自我中心完全作了一個反省。這種成長不是一下子的,而是經歷過非常非常痛的煎熬和思考。”
阿成給了我們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說明他在跨文化的學習中的體會。
“我在新西蘭的高中里有機會參加很多體育活動,我和當地的孩子一起踢橄欖球,在剛開始踢球的時候,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些當地學生就對我說:‘沖,你不一定搶到球,不沖,則完全沒有可能搶到球,所以,你必須往前沖……”
阿成自己把這段話翻譯成中文,記在心里,慢慢他悟了出來:“在中國有句古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但是在我的少年留學生涯中,我發現人常常是種瓜不一定得瓜,種豆不一定得豆,失落是必然的,但是我更接受這里同學說的,沖吧,即使明知道球不一定是你的。”
“也許很多認為我們是‘垃圾’的成人,自己走到另一個環境,另一種文化的時候,也會有不適應的時候,也會有垃圾的行為。”
“我特別希望國內的父老鄉親不要只看到‘垃圾’的行為,要看到作為一個群體,在每一段個體的‘垃圾’極端行為之后,我們都在反思著,成長著……在國外學的主要是做人,學會愛。”阿成說。
自由是筆財富
來自福建的客家少女云認為少年留學最大的優勢和劣勢都是“自由”。
“我們在國內的教育制度中并沒有機會把握這些自由,許多同學剛一面對的時候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它。于是我們被自由壓垮了。”
“但是我經歷過一段時間,非常非常痛苦的掙扎之后,真的,心里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之后,我明白,學會運用自由,要越早越好。”
“我曾經和這份自由辛苦搏斗過,過來以后,才知道一切都值得。我們的前輩留學生在海外奮斗得很辛苦,他們提起我們,總覺得我們太順利,其實我們一樣在奮斗。但是我尊敬他們。”
云剛剛獲得雅思的一個高分,但是她幾乎不愿提及這份成果。
“雅思考試只是入門,為了能扎扎實實學好大學的知識,我有可能不直接入大學,而到大專去先讀一年,如果沒有信心把大學里的知識好好讀下來,還不如先多積累一段時間。我不想帶著一個學位的閃亮光環而內心深處一無所有。”
云在兩年高中生活選擇了很多體驗,去打工,去教堂,去圖書室閱讀大量英文書籍。她覺得在這里學習不僅是一個語言的問題,更是一種文化的學習。
最近,也最遠的母體
親歷兩種文化,“故鄉”在小留學生的心中是最近的也是最遠的母體。
許多小留學生比我們想象的要熱愛自己的祖國,這種熱愛倒不是異常高調的,而是一份特別的依賴。“神舟五號”上天的時候,新西蘭的小留學生們聚在一起談論這件事情,津津樂道每個細節。
阿成在出國讀高中三年后在一篇散文中提及他對故鄉的記憶:“每次回去總感到我的故鄉在消失,高樓和快節奏的生活代替了童年所見的那些溫馨的街市。詩歌里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只能在新西蘭望著明月,思念我失落的故鄉。”
高中生阿倩總在每次回鄉時候和父親為紅燈口的停車問題發生小爭執,她堅持讓爸爸在紅燈口停車,這是她在新西蘭已經習慣的,而爸爸卻說:“傻孩子,我停下,后面的車還在沖,大家都得死……”阿倩提起這類小事情總是會笑。
云在一次回鄉歷程中感受到了母文化對她的正面沖擊,她作為縣城里第一位小留學生被當地的一些領導請去見面,在縣委呆了一周,學習體驗生活。這一周里云參加了一些酒會,還有其他的一些場合。
“我感覺到了中國文化的意義,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什么樣的一種文化。現在國外讀了高中回來以后,有了對比,體驗才深刻起來。就說吃飯,西方的刀叉文化如何也比不上我們的圓形酒桌奧秘無窮。”
還有酒桌后面的官員,他們在看著云的時候,眼神都非常特別。云由此深刻感覺到自己是中國的孩子。“我感覺到每一個人都特別尊重我,說他們從我身上看出希望那也許夸張,但是他們告訴我,我像他們年輕時候的模樣。他們說特別希望看到有這么一個孩子,眼神不亢不卑。他們為有一個特別的我的存在感到高興。”
再回新西蘭時候,云開始閱讀《魯迅全集》,中英文版本一起讀。她又收集了海外亞裔作家的作品開始讀,從《鴻》到《葉落歸根》,所有的英文的中國故事。云深深為書中的中國的歷史圖景和故事震撼。而在學校,她認識新西蘭同學,也有韓國、日本的同學,多元文化的沖擊讓她時時有著新的體驗和思考,學校里一個韓國女生讀完法律后沒有選擇當律師賺錢而繼續去日本進修國際政治,為的是一個完整的大視野。同伴的這類故事總讓她感觸良多,也提供了她思考中國社會的一個不同的角度和背景。
“如果不出國留學,我可能只是哪個沿海城市高樓里一個趕潮流的白領,現在,我前面有巨大空間,知道以前的我只是井底之蛙。”
云在新西蘭高中里除了英語外又學了日語,她的大學第一志向是維多利亞大學法律系。她覺得自己會先走得很遠很遠,最后回國。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陶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