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呂麗萍、劉斌、叢珊、楊利山、岳紅……這些領銜戲劇舞臺和電影銀幕的耀眼明星,二十年前曾經“師出同門”——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八○班。為何踏上藝術的征途?又怎樣從平凡走向成功?他們的大學班主任、表演藝術專家張仁里付諸畢生的愛和感悟著成《啟程》一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4月版)。深情回望與這17名學生朝夕共處的4年時光。本版節選姜文部分。
八○班學生
1980年的初秋,一群年輕人臉上帶著幾分喜悅、幾分惶恐,以及一絲稚氣,迎著北京金秋的陽光,踏進了中央戲劇學院的大門。他們是姜文、叢珊、呂麗萍、岳紅、江澄、劉曉寧、劉斌、曹力、仇曉光、郝光、賈玉蘭、高倩、王曉燕、余俊武、薛山、楊利山、李一哲17名學生。
當年的姜文、叢珊還不足18歲。姜文瘦瘦的,貌不驚人,不像個“演員”,沒有人們心目中的演員所具備的那股帥氣。叢珊長得瘦小柔弱,完全是一個中學生的樣子,嬌生生地由父親用自行車馱了行李,送到學校。記得當時我在學校大門口見到叢珊和她父親叢兆桓先生時,還玩笑地說了一句:“怎么?還要父親送著來上學?家在北京,自己不能來嗎?”叢珊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她畢竟只有17歲呀。
17名學生在大家的期待中入學了。大家總是希望每一屆的新生都招收得十分理想,可是,1980年這一屆表演系的學生,入學不幾天就惹來了很多的議論:“這些人能當演員嗎?”,“耗時幾個月,全國設了六個考點(北京、重慶、成都、哈爾濱、南京、天津),怎么招了這么幾個其貌不揚的學生。”
這些議論不僅來自本系的老師,也有外系老師的看法。好在這些學生用自己優異的學習成績,交出了一份令老師們滿意的答卷。這批學生中的不少人今天已經成為著名演員,創造過個性迥異的銀、屏幕形象,并以其出色的演技贏得了諸多獎勵和榮譽。
姜文借《變色龍》脫穎而出
姜文是我們在第二次北京補招時發現的一個與眾不同的考生。初來報名的他從外表上看的確不怎么帥氣,更談不上英俊奪目。人瘦瘦的,看上去似乎比實際年齡要大,誰也不會相信他當年還不到18歲呢。若按照表演專業一般的招生情況,恐怕姜文初試就難以過關,但是,他在考試時朗誦了一段契訶夫短篇小說《變色龍》的片斷,一下子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我在以前的歷次招生考試中,幾乎沒有遇到過敢念契訶夫小說片斷的考生,原因大概不外乎是契訶夫的作品不容易搞得很明白,平平淡淡地沒有什么情節、懸念支撐著,其中又有一種含蓄的、深邃的契訶夫獨有的幽默感。沒有一定的文化修養以及對契訶夫作品的獨到理解、沒有內在的幽默氣質,這種風格是很難把握準確的。因此,考生怕吃力不討好,干脆不選這樣的段子參加考試。
然而,姜文卻有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魄力。在他的朗誦中,沒有我們常聽到的那種激昂慷慨,更沒有那種不顧內容需要、拿捏得非常匠氣的抑揚頓挫,而是平平常常、自自然然,透出一種淡淡的譏諷和嘲笑式的幽默,正符合契訶夫的味道。
姜文在形體、聲音方面的條件并不出眾,所以有關的老師在不了解情況時,對他的錄取表示質疑。好在我們招生組事先早有約定:如果幾位老師對一個考生持不同意見,凡有一位老師認為應當留下該生,就先行留下,待考完再議。于是,姜文得到了二試和三試的機會。在三試中,全體老師共同考察了姜文各方面的才能,他的朗誦和表演所折射出的“自然天成”的幽默感,令大家心悅誠服。最后,姜文順利地登錄錄取者名單。
“自動售糧機”風波
八○班入學不久,為了讓這些剛剛起步的年輕人盡快學會把生活、技巧和創作相結合,打下“創造形象”的深刻烙印,我們“原創”了一種叫做“觀察人物練習”的教學方法。這種練習比起傳統的常規小品,更能夠激起學生的創作欲望。
起初,同學們大多不知道應該觀察什么,只懂得單純的模仿。記得劉曉寧做的第一個“觀察人物練習”是一位老大爺坐在胡同里,一邊曬太陽,一邊摳衣服上的飯疙粑。呂麗萍模仿的是一個小女孩手拿一只小碗去油鹽店里買黃醬,她從家門口跳跳蹦蹦地走過場,就像在跳猴皮筋似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引導,大家觀察人物的眼光有了專業性的深入。姜文曾模仿過一個搖煤球的人,頭戴破草帽,扎著綁腿布,布鞋蒙著雙破鞋罩。舞臺上的道具只有一把鐵鍬、一個搖煤球用的竹筐。他將“和水”、“攪拌”、“切塊”、“搖球”等一系列無實物動作過程做得十分到位和內行,“搖”了近一個小時,觀眾一直看得津津有味。
真正令人驚喜的轉折點還要算《糧店》,那時同學們已漸漸學會在“模仿”中展現人物的心理特征。郝光扮演一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把一只鋁鍋像帽子似的戴在頭上,一蹦一跳地出場。可能家長正在忙做飯,臨時讓孩子買幾斤糧食應急。江澄扮演一個知識分子,手拿“編筐”,一邊看著報一邊上場,有點忙里偷閑的味道。曹力是一副普通干部模樣,口袋里插著剛買的一份報紙,一臉悠然自得。
售糧柜臺前的服務員是姜文。他歪戴白帽,白大褂已經泛黃,黑布鞋上沾滿了面粉。他和顧客有說有笑,有應有答,顯得熱情隨和,交談中還透著有點貧、有點油。余俊武扮演的另一個服務員倒是恪盡職守,但少言寡語,略顯冷漠。柜臺前沒有顧客時,他就不聲不響地埋頭看雜志。岳紅扮演的是一個四川來的軍人家屬,她直爽、熱情,有些自來熟,也有些市井氣。她經常到這兒來買糧食和面包,所以和服務員很熟,言語之間除了討價還價,還相互調侃,一時間把小小的糧店搞得很是熱鬧。
呂麗萍扮演的老太太十分干凈利索,操持家務有條不紊。可自從糧店安裝了自動售糧機之后,她就對買糧食有點發怵。這個機器先把顧客所需要的糧食按分量自動升到一個漏斗里,只要服務員一按開關,漏斗就打開,糧食便會從售糧機的出口處漏出來。
老太太交了錢,緊張兮兮地走到自動售糧機前面,早早地把面口袋張開,等著服務員按開關。殊不知服務員被那位四川來的軍人家屬一打岔,把老太太這一檔子事給忘了。老太太自己站在那兒,既不敢“輕舉妄動”,又想去柜臺那邊看個究竟,左右為難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最后,老太太抱怨說:“我見這玩意兒(指自動售糧機)心里就撲騰,也不知道這面什么時候掉下來。”觀眾都會心地笑了。
侯叔叔
想象,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藝術創作的原動力。演員對人物的生活要想象到爛熟于心的程度,才能在舞臺上達到游刃有余。姜文在一次班會中曾經談道:“我從小生活在部隊大院里,父親也是一名軍人。所以我一閉眼就能想象出他們在家里是什么樣,在醫院里是什么樣,在辦公室、在領導面前、在下級面前是什么樣。我甚至不用排練,就立即能把他演出來。”
不久后,機會便來了。姜文和呂麗萍一起創作了一個練習《侯叔叔》,他在劇中扮演一個老兵,性格豪爽耿直,呂麗萍扮演的女大學生小萍的父親與他是久未見面的老戰友。由于侯某人平時不注意身體,得胃病住進了醫院。這一天,他剛從醫院里出來,想念故友,便直奔他家而來。可巧是休息日,老戰友正好出去買菜,只有小萍在家。侯某人聽說老戰友的女兒已大學畢業,即將當大學老師,感慨萬千,與她聊起了家常……
這個練習從內容上講比較簡單,沒有回腸蕩氣的沖突,沒有復雜的情感糾葛,只有特定的人物關系和一股濃濃的生活氣息,透出兩個人物性格沖撞中的幽默和風趣。
姜文在這個練習中把侯叔叔這個人物演活了。看到小萍在炒豆腐(他最愛吃炒豆腐,大概醫院里的伙食不對胃口,開刀后又流食吃多了嘴饞),用勺子從熱鍋里撈起一塊就吃,結果“心被豆腐燙了一下”,呆在那里一動不動。小萍在旁邊干著急,直埋怨:“侯叔叔,你急什么啊!”幾筆就把這個生活在部隊里的老兵性格描繪了出來。
姜文能把侯叔叔這個人物演得惟妙惟肖,也有一半要歸功于呂麗萍的創造。小萍論輩分應是侯某人的侄女,小時候她被大人灌醉,就是讓這位侯叔叔抱到床上去的,因而侯叔叔與她調侃時口氣里總帶點倚老賣老的味道。小萍因為握著這位侯叔叔幾次戒煙又幾次偷著抽的“把柄”,就旁敲側擊地取笑他,又被侯叔叔不露鋒芒地予以反擊。
在練習結尾,姜文和呂麗萍還做了一個令人忍俊不禁的創意。侯叔叔從窗口看到老戰友買菜回來,連忙收起自己的東西躲進里屋,想來個“出其不意”,還一邊問小萍:“還有什么東西在外面?”小萍把侯叔叔落在桌上的軍帽戴在頭上,回答說“沒有啦”,便轉身去門外迎接爸爸,高聲喊:“爸爸,侯叔叔來了!”
一個粗獷、率直,一個細膩、含蓄;一個爽快、熱情,一個內向、雋永。這場戲創造得趣味濃郁,人物生動,在性格的對比中展示了它的戲劇性。
何貴一家眾生相
那年冬天,《家庭大事》的全體演員利用周末休息日一起包餃子,吃了一頓團圓飯。雅興何來呢?《家庭大事》描寫的是一個工人家庭,戲中的人物幾乎都是這個大家庭的成員。學生們經過大量“人物練習”的磨合,已經建立起自然、有機而準確的人物關系。他們想,老少同堂的一家子,磕磕碰碰在所難免,盡管矛盾尖銳時連菜刀也舉了起來,但他們一定也會有和睦相處的時候。正如契訶夫所說:“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畢竟不是每分鐘都在決斗、上吊或求愛,不是每時每刻都妙語橫生。他們更多的是吃飯、喝酒、閑逛、說蠢話,這些應該在舞臺上表現出來。劇本應該寫成這樣:人們來來去去、吃飯、玩牌、談論天氣。這倒不是因為作者希望寫成這樣,而是因為在真實的生活中人們就是這樣生活的。”
所以,學生們在把握住人物關系之后,一時興起,把戲里的練習融入戲外的生活,大家熱火朝天地包起了餃子。北京的同學從家里帶來了面粉和各種廚具,其他同學負責買菜、肉和蔥姜蒜等佐料,一口大鍋就架在排演室生火取暖用的大火爐上,大家按照“家庭”中的長幼輩份和男女分工,各司其職。老爺子是不動手的,他和鄰居──賣糖葫蘆的老頭兒──下著棋、聊著天,專等著喝酒吃餃子;當媽的忙里忙外,又要給老鄰居倒水沏茶,又要嘗嘗餃子餡的咸淡是否得當;兩個女兒和兒媳當然是搟面、和餡、包餃子的主力;兒子則義不容辭地在一旁通爐子、甘愿打雜當下手。這會兒,家中大多數人都比較反感的那個生意人(大女兒的戀人)來了,他見大家不愿理他,只好沒話找話地跟大家搭訕,瞅個空兒就溜到大女兒的房間去了。
除了包餃子以外,飾演老工人夫婦這對“一家之主”的姜文和呂麗萍還做了一件令我記憶猶新的事。他們倆覺得自己太年輕,擔心演老年人功力不夠,就穿上戲里的服裝,戴著帽子,趁著黃昏時分在校門口的胡同里來回溜達。姜文覺得退休老工人應該穿翻毛皮鞋,正好又看到一位舞美工作隊的老師傅有這么一雙,于是磨破了嘴皮給換了回來。
冬意正濃,加上天色將晚,他們穿得嚴嚴實實,憑著心中所理解的形象感覺、相互關系,以及一副老態龍鐘的體態來“以假亂真”。他們自己說,胡同里來來往往的大多是學校的師生員工,如果連現實生活中都沒人“識破”他們,則說明他們的創作是成功的,那么上臺演出就更有信念感了。
果然,擦肩而過的路人都把他們當作一對真正的老兩口,正走在傍晚歸家的途中。這令姜文和呂麗萍十分興奮。“試戲”的故事也從某種角度上體現了演員的“入戲”,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已經自覺地以戲中人物自居、時時處處都有著磨合人物間關系的意識。
真假于是之
在二年級“觀察人物練習”教學匯報演出之后,我和姜文在一次閑談中聊到中國傳統戲劇培養年輕學子的方法——過去是“師父帶徒弟”,雖有值得商榷之處,但也不無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地方。于是姜文提出,是否可以把老演員們長期創作、精心打磨、已經為觀眾所認同的角色原封不動地學過來。既然戲曲培養演員的方法也有可取之處,話劇教學中何不試一試呢?
我覺得這個想法十分新穎、大膽,因而未加思考就表示的確可以一試。這本來是一次無心的閑談,而故事恰恰就由此而生。隨后不久,八○班開始排劇本片斷了,我們選擇的是梅阡改編的老舍名著《駱駝祥子》,姜文在劇中扮演“老馬頭”。有一天,負責該片斷的老師對我說:“老張,你什么時候來我的課堂看看,姜文活脫脫地像一個‘于是之第二’。”
姜文素來具有很強的模仿能力,而且,于是之是姜文在演藝界最敬佩的演員之一。我抽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來到了他們的排演室。剛到門口,就聽到同學們正在熱火朝天地排演。只見姜文演的“老馬頭”,語言、聲音、神態儼然是于是之的翻版。說實話,他的確模仿得很像,盡管還不能說已惟妙惟肖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我一看到姜文的模仿,就自然地聯想到我們兩人不久前的那次聊天。可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姜文已經把我們之間的那次談話付諸實施了。我確實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該怎么辦。倘若制止他,以什么理由呢?難道像于是之這樣大師級的演員不應該學習模仿?如果通過模仿能領會大師的創造精髓,又有什么錯誤呢?但是,我總覺得這里有不對勁的地方。之所以不肯貿然打斷排演,強制姜文停止模仿,是因為我自己對這個問題在理論上尚且正誤難分,如果簡單化地否定學生的做法,很難將是非曲直談透、以演劇之理服人。直覺告訴我,模仿于是之來塑造老馬頭的形象是不正確的,尤其在語言、聲音、姿態、表情上的模仿更有失妥當。因為學于是之學得越“像”,別的人物則越發顯得不“像”。老馬頭“像”了于是之,觀眾就會期望二強子“像”童超,祥子“像”李翔,小順子“像”林連昆,虎妞“像”李婉芬。
一天晚飯后,我來到姜文的宿舍里找到他,跟他進行了一次交談:“過去,梅蘭芳演洛神演得出神入化,有的人就潛心模仿,盡管學得很像,卻沒有得到專家的首肯。專家認為,梅先生演的是洛神,你演的卻是梅先生。同樣,我們學于是之先生也不應采取這種方式,他演的是老馬頭,我們可不能演于是之呀。”片刻之后,姜文微微點了一下頭就回到寢室里。第二天,負責《駱駝祥子》片斷的老師告訴我:“老張,姜文現在不學于是之了。”
來源:新民晚報 文/張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