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她生于臺灣,學成于美國,嫁給德國人,任公職于臺北,現在香港做教授。
她屬于中華文化,也屬于整個華人文化圈——今天能同時在兩岸之間及新、馬及美國華人世界中發揮巨大影響力的文人,鮮有能與她比肩者
本刊記者/黃艾禾
臺灣作家龍應臺已經在香港安了自己的新家。9月,她接受香港大學的邀請,任該校的客座教授。
2003年,龍應臺圓滿干完一屆臺北市文化局長。她決定重回文學生涯。先是應聘香港城市大學,后來是香港大學。讓她分外欣喜的是,這回,不是她只身一人在此安家,15歲的小兒子華飛從歐洲趕來陪她,留在香港念書。這回的家,才更有家的感覺了。
龍應臺為華飛選擇的,不是香港的“國際學校”,而是正規的德國學校。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她這樣道出自己的深思熟慮:孩子是在德國長大的,“既然我們生活在德國,我就讓孩子做個快快樂樂的德國人,認同他們生長的地方。你把歌德的文學、馬丁路德的宗教、康德的哲學都吸收消化成你自己的人文素養系統后,再去欣賞莎士比亞或者海明威或者屠格涅夫、川端康成,但不是在你自己空無所有的時候,到處漂浮。我希望他們有一個厚重的錨,船有了錨,就可以放心地啟航,萬里飄蕩。自己的傳統文化,就是錨。”
龍應臺分外珍重一個人的文化根基。這可以從她自己的文化經歷中找到緣由。
哪里是你家?
在此之前,龍應臺在多少個地方,安過多少次家?
當年,23歲的龍應臺赴美留學,一待就是8年,在那里與德籍丈夫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她的心里卻沒有把美國當成自己的家,1983年,夫婦二人一起返回臺灣。
她向記者這樣解釋當年她回臺灣的動機:“我選擇離開美國,一方面應該是深受胡適、羅家倫、蔣夢麟等五四前輩的影響,認為知識分子對自己的社會是有責任的。當時覺得,如果我留在美國,那么我就應該加入美國文化,對美國社會有所貢獻,如果對美國沒有這樣的熱情或承擔,我就應該離開,回到自己的本土,尋找自己的位置。”
“而那時更直接的念頭是,23歲離開臺灣之前,我對臺灣只有幼稚的了解。我必須回去,以比較成熟的眼光、國際的參考系,去重新認識我生長的地方。”
當時臺灣的現實與從美國帶回的“參考系”反差如此之大,令龍應臺無法抑制自己的沖動。她投書《中國時報》,一文“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開始刮起席卷臺灣全島的“龍卷風”。“寫《野火集》,一開始當然是一股天真的義憤,美國的‘參考系’使我認識到中國文化里的陳腐面和政治體制的荒謬面。”龍應臺說。
龍應臺本以為這次她可以真正安下家,但他們在臺灣只住了3年。因為在臺灣丈夫事業上沒有多少空間發展,1986年,他決定赴瑞士應聘,龍應臺隨夫同行。當時,“野火”正在狂燒,龍應臺的隱退,一時還引起“被國民黨政府驅逐出境”的謠言。
實際上,龍應臺自己說,她決定去瑞士“應該有性別的因素存在。如果龍應臺是個男人,他比較可能趁著‘野火’巨大的成功去‘開創事業’,寫更多的評論,或者加入反對運動,成為政治活動家。”而她“其實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要專心做母親。從34歲到47歲,龍應臺在歐洲度過了相夫教子的13年,一路隨著丈夫從瑞士搬家到德國,把兩個兒子帶大。
然而,盡管龍應臺在歐洲的溫暖小家離故鄉非常遙遠,但她的心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本土。所以,當1999年去臺北擔任文化局長的機會到來時,她無法拒絕,只身返回故鄉。
現在,她決定,不再回歐洲,要把家安在香港了。
你是哪里人?
龍應臺出生在臺灣,但卻是個祖籍湖南的“外省人”;她在美國留學時,絕對是來自不發達的亞洲的“外籍學生”;但等她回到臺灣時,已是個有留洋背景的“海歸”;她到了歐洲,又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東方人,盡管懷里抱著混血的嬰兒。
龍應臺形容自己在歐洲定居的13年是“離群索居”的生活,那些歲月里她遠離主流文化。“但是歐洲13年給了我三件珍貴的東西:一是美國以外的參考系。我發現中國人對‘西方’的理解是如何地被我們的‘美國觀’所窄化。歐洲的多元打開了我的國際觀;二是,離群索居測驗了同時加深了我甘于寂寞的修行。這種甘于寂寞不僅只是樂于獨處,更使你學會一心孤寂,素對穹蒼,練出‘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沉靜;三是,13年的育兒生活使我稍微認識生命的本質,不從抽象的知識著手,而從為嬰兒深夜哺乳、清晨把尿的體驗出發。那是一種深情。如果說我知識分子的氣質是往天上張望的,那么育兒經驗就是我腳踩的泥土。沒有這片泥土,我可能只是個浮夸空泛又自大的知識分子吧。”
也正是到了歐洲居住以后,她才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就是中國人。龍應臺曾在她的書《人在歐洲》中寫到過她的遭際。那時,她的大兒子只有一歲多,每當她帶著孩子在公園里玩耍時,總會有人問她:“你是泰國人嗎?”當時,有許多泰國女人到瑞士從事皮肉生涯,她知道,自己被看成又一個賣春的亞洲女人了。而更讓她感到不愉快的,是有一些非常善良好心的瑞士人,常常往她的手里塞上幾塊瑞士法郎,“給可愛的孩子買點玩具吧!”——她被當成當時正在瑞士避難的越南難民了。這種慈悲心腸,讓她無從與人解釋,也難以消化。
今天的龍應臺這樣為自己的歸屬定位:“在政治意義上,我是個臺灣人,在文化意義上,我是個中國人。但是當臺灣的政府走向違反我的核心價值方向時,我是不惜與之為敵的。而中國的文化,我也不認為它是什么凌駕全球的偉大,更不認為它有真正本質上的獨特,我們其實對印度、埃及、希臘甚至阿拉伯的文明都認識得太膚淺、太輕率。但因為漢語是我的母語,因此中國文化就成為我安身立命的依靠,從大海回溯川流時不得不回到的上游源泉。我珍惜這個源泉,但是很清楚地知道,這個源泉是世界上眾多源泉之一。我的文化身份認同,是畫在很大一張世界地圖上的一個小點。”
所以,當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文化上的極端自卑或極端自負,是一百年來多數中國人在精神世界中無法擺脫的兩個極端。您是如何‘超越’的呢?”龍應臺答道:“當我和一個巴勒斯坦的詩人,一個古巴的小說家,一個土耳其的評論家或者一個德國的學者對話時,我看見他們身后的川流譜系——每一個文化都曾經有過高峰和谷底,里頭的人都曾經‘自卑’或‘自負’過。當你有這么一個文化譜系的世界地圖在心中,‘自卑’和‘自負’是比較容易超越的。”
龍應臺的兩個孩子都可以講漢語。“我給他們一把鑰匙。他們一出生我就跟他們說漢語,不摻一句英語或德語,以保持漢語的純粹。有一天,當他們自己有了欲望要進入中國文化的川流譜系時,他們的鑰匙可以開啟那個世界。”但龍應臺并不強求他們認同中華文化。“孩子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生路途。他會自己找到自己在地圖上的那一點。”。
“我的憧憬:華文世界產生自己的‘語境’
今天,龍應臺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是同時在六個地方發表的:新加坡,吉隆坡、香港、臺北、廣州、美國。在華文世界中,只有龍應臺能做到這一點。對此,龍應臺表示:“我心中有一個憧憬:華文世界產生自己的‘語境’,從而與其他世界對話。”
也正是因為有這種眼界,龍應臺更清楚地看到了這六地間“一堵又一堵名目不同的高墻,阻隔語境的交流。”
龍應臺的文章常常會招來罵聲。這種“千夫所指”來自兩岸。但她說,這“不對我造成壓力,因為,那本在意料之中——覺得很孤獨是真的。”她憂慮的是,“北京和臺北之間那么需要溝通,卻阻隔得厲害。”
“北京的知識分子太需要虛心了解所謂‘邊緣’——香港、臺北、新加坡等等——的思維,臺北太需要了解每天在內部質變的北京;香港和臺北更需要相互學習。我覺得,中國人不能老在舔自己的傷口,或者得意于一時的‘崛起’姿態,而應該思索我們對人類這個社群可以有什么貢獻。把鴻溝和高墻拆除,讓一個豐富多元、自由開放、充滿創意的華文世界變成可能,大概是第一步吧。語境要流通,對話要打開,眼界要放大。”
“這是我心中的憧憬。自己的文章,則是那第一只從沼澤飛出的鴨子,吸引了眾多獵人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