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他是中國足壇在世界上惟一值得稱傲的人。可是,他永遠不可能是足球場上的主角
他親歷了中國足球職業聯賽從無到有、由盛轉衰11年間的全過程,在10屆年終評選中,6獲中國“金哨獎”。在中國足球裁判公信度一再跌入谷底的幾年,他幾乎成為惟一能贏取球迷和球員信任的裁判。即便在中國裁判問題被聲討得最嚴厲的時候,他仍然代表亞洲,執法韓日世界杯。
12月1日,年滿45歲的陸俊結束了他國際裁判生涯的最后一場執法;8日,他從亞足聯那得到了人生第二個年度“亞洲最佳裁判”的獎杯。這在亞洲裁判中并無二人。
國門外,陸俊是深受亞足聯信任的冷面裁判;在國內,他和他的同行們一同身陷媒體和球迷對他們的集體質疑,“足球裁判”幾乎成了“黑哨”代名詞。
有人疑慮身處“黑哨”旋渦中的陸俊是否真能獨善其身;作為惟一在亞洲獲得榮譽的足球裁判,他又如何看待在渾水中掙扎的中國足球裁判的困境?他一個人的力量,又能使中國足球改變多少呢?
12月13日,《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了剛從馬來西亞領獎回來的陸俊。采訪地點定在工體,這天他來這進行體能訓練。如果有時間,陸俊每周有四五次這樣的訓練。
熟悉他的記者都知道,賽場外的陸俊和場上的冷面判若兩人,顯得隨和。也許出于職業習慣,整個訪問中,陸俊的反應很快,只有在回答敏感問題時,他才會略微思考,語速放慢。每當談到執法的過程和對球賽進行分析時,陸俊都會非常投入,富有激情,你能很輕易感受到他對這份職業的熱愛。說話時,他時常揮出右手食指,讓記者覺得他隨時都有可能掏出張牌來。
裁判也是一種藝術
作為國內裁判界元老曹鏡鑒的得意門生,從1986年開始,陸俊一直是中國足協重點培養的對象,并逐漸已成為中國裁判界乃至亞洲裁判界的一面旗幟。但1991年陸俊擔任國際裁判的第一年,因為一次“失誤”,被國際足聯排除在國際賽場之外7年之久,一度被國際足聯定為“沒有培養前途的裁判”。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一個裁判來說,最后吹一場重要的比賽,并再次獲得“最佳裁判”榮譽,以這樣的方式告別國際賽場,是否是最圓滿的結局?陸俊:應該說,亞足聯這樣做很人性化。畢竟我從事國際裁判工作14年了,不能說有多大貢獻,但這是亞足聯對我工作的一種認可。
不能說圓滿,只能說我沒有出現重大錯誤。每場比賽都會有遺憾的地方,可能外行看不出來,但裁判會知道自己哪里沒有達到想要的目標。
中國新聞周刊:從國際裁判退出你感到遺憾?
陸俊:這沒辦法,是規矩。我覺得,45歲的限制也應該調整了。
中國新聞周刊:1991年女足世界錦標賽上,國內很多球迷把中國隊過早被淘汰的責任歸咎于你,因為瑞典和巴西那場球,你判了那個有爭議的點球,最終瑞典勝出,并在下輪的比賽中淘汰了中國。加上第一場日本和巴西的比賽中,你又判進了一個爭議極大的球,由此被國際足聯“冷凍”了長達7年。這件事對你今后執裁影響大嗎?
陸俊:這次比賽對我的國際裁判和國內裁判生涯震動很大。有文章把中國最后沒進入四強的責任全推在我身上。當時我覺得我執行了規則,有什么錯?那個日本和巴西比賽中的進球,國際足聯雖然認同我的判罰,但不認同我的經驗。那時確實很難承受。
隨著閱歷的改變,我對同一件事的看法變得不一樣:裁判吹比賽,不僅僅是吹規則,還要考慮足球背后的復雜性、更高層的東西。但不能不公正。現在要讓我再吹一次,肯定不會是這個結果。一個可判可不判的點球,如果完全按規則來,可能會引發出更大的社會問題。
現在亞足聯經常交給我一場定勝負的比賽,就是相信我能把握,交給我的工作總能完成。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說一位成熟的高水平裁判不光要懂規則,還要識大體,有大局意識?
陸俊:這個度很難把握,我覺得應該站得更高去看這個問題,但不能偏離規則,規則是本。
中國新聞周刊:裁判的境界就在這個度的把握?
陸俊:對。很多裁判理解不到這一點。到了能理解的時候,他又該結束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球賽現場總是以冷面的形象出現,這對執法有影響嗎?
陸俊:這里面有包裝的成分。在球場上我必須這么做,裁判在場上更多是用身體語言來表達。
一個裁判要想再提高一個層次,不是靠提高他的體能、業務,而是提高他的修養。
但我現在覺得還是用微笑好,因為享受足球嘛,這(球賽)就是一種游戲。應該有更多的快樂,但我們給它附加了太多別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是否說裁判在保證一場比賽順利進行的同時,讓觀眾和球員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最成功的?
陸俊:大家都愿意說這句話。裁判們也經常問什么是成功的,現在我也沒有總結出來。應該說是只要(比賽)順利進行,打出應有的比分,不要因為裁判的因素改變比分(就算成功)。
但裁判的錯誤不可能消滅,只能盡可能地減少。裁判要會在場上非常巧妙地去掩蓋自己的錯誤。為了比賽的順利進行去掩蓋不可挽回的錯誤,也是一種藝術。
中國新聞周刊:你把裁判吹比賽作為一種藝術?
陸俊:不光是裁判,任何事情做到一定程度,都應該作為一種藝術來做。
在中國一個裁判要想成長特別難
在陸俊剛被國際足聯“解凍”,開始在國際上展示實力時,1998年,《羊城體育》曝“陸俊收黑錢”的報道再次把他推到輿論中心。雖然最后法律證明那只是道聽途說的誤報,但還是讓他遭到了長時間的非議。同一年他獲得了“亞洲最佳裁判獎”。
隨后在2001年和2002年中國足壇的“反黑風暴”中,陸俊是足協某副主席向外賓保證沒有收黑錢的兩名裁判之一;在幾個版本的“黑哨名單”中都沒有他的名字。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在那段時間,大家都把更多的焦點集中在裁判?陸俊:這應該去問媒體。也許球員里也有很多不正確的,但他們認為裁判的新聞更多。裁判都是業余的,他們來自社會的各個角落。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說裁判本身比較弱勢?
陸俊:應該說是最弱勢,在足球圈中。我國法律不允許有裁判工會,雖然有裁判委員會,它不能僅僅起一個安排賽事的工作,應該更多地保護裁判的利益,可是它沒有做到。足協老是說保護裁判員,大家看看,是這么回事嗎。
球員在場上出現失誤,你可以理解;裁判員出現失誤,就不理解了?說明你對這項運動本身不公正。國際足聯從不接受對裁判員的投訴。這項游戲的規則必須保證裁判員的威信,如果威信沒有了,規則被打破,導致的后果就是比賽無法正常進行。
中國新聞周刊:大家會把各種猜測和想像集中在裁判身上,因為當時裁判圈內確實存在一種不正常的風氣?
陸俊:對,絕對的。有裁判自身的問題。但為什么在國內我(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相對來說比較少,那是因為我沒出現過什么錯誤,我不給你這種說話的機會。
中國新聞周刊:你已經有足夠的權威,才得以做到公正的形象?
陸俊:這幾年在中國,給我和我的同伴的環境是不相同,我比他們(不受干擾地執法)容易得多。
但這(不受干擾的環境)不是誰給你的,都靠自己去做。(顯得非常激動)我年輕時做裁判的時候,也羨慕那些老裁判,他出一張牌,沒人敢說什么,可是他們也是一步步用一聲哨一聲哨證明出來的。你總錯,讓人怎么信任你。責任是多方的,但更主要的是在裁判員,你自己要去爭取到大家的信任和理解,為工作贏得一個好的環境。
(另外)有的輿論對我的同伴總是指責,出一點錯誤都不行,弄得他們腦子都亂了,不能專心地去執行規則。
中國新聞周刊:2002年的“龔建平事件”是中國足壇最大的地震,在全球的裁判界更是前所未有。作為國內最有發言權的裁判,你認為這個事件對今天的中國足球產生積極影響了嗎?
陸俊:(很多事)足協根本管不了,足協只能進行行業的管理,代替不了法律。該由法律處理的時候,就要由法律處理。
當時和我一起吹第一場甲A的兩個人(龔建平和王燕春),都比我小,但都沒干到頭。作為同行、戰友,心里肯定不會好受,也很惋惜,畢竟培養一個好裁判不容易,但很多事把握在自己手里。
中國新聞周刊:錯不在他一個人,但承擔責任的是他一人。你不認為這對裁判不公平?
陸俊:這就是法律。有人說這不公平,我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公平,畢竟你做了。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很多時候錢是有人硬塞給你的,裁判并沒有去索取。有時候也可能是收了錢,塞的時候多了,就成了一種習慣,但裁判還是按照比賽規則去吹的,最后比賽的結果可能引起了出錢方的不滿了,就會有人跳出來指責裁判。其實裁判能左右比賽結果的機會很少很少,根本不能去主導比賽結果。
現在罵裁判還是輕的,再往后發展(裁判會遭遇什么)就難說了。
中國新聞周刊:裁判不該是責任的最大承擔者?
陸俊:如果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裁判員,他能夠承擔,那就好了。這事出完后,中國足球的環境就該好了。但事實不是這樣,俱樂部現在罷賽,只能比過去更有過之,更不遵循規則。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國內足壇的公信度降到最低,會不會你怎么吹都不能讓球迷滿意?
陸俊:是這樣。他認為你沒錯,都要噓你。說白了,有些球迷也參賭。現在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主隊贏了,球迷還罵你?為什么啊,因為他輸錢了。所以一個裁判要想成長特別難,尤其是在中國。
中國新聞周刊:你也因此在上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
(10月17日,在上海國際vs上海申花的比賽過程中,陸俊被上海國際俱樂部高層懷疑吹黑哨,并招來國際總經理拳頭相擊。陸俊曾一度罷吹下半場比賽。后將比賽吹完。
事后輿論認為,可能有人想逼迫陸俊把比賽停止,使比賽結果有利于其中一方。)
陸俊: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是為什么。現在參賭的人太多了,記者、俱樂部高層,他們沒有資格說什么裁判賭哨之類的話。
我(當時)也可以走開,沒人攔著我。但那就是逃避,我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想去給大家講解規則,這比做裁判作用大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環境那么不好,為什么不趁這次國際組退休,干脆從國內也退了?
陸俊:(堅定、快速)不行。退不下去。你問我原因,我也說不出來。我能決定去留。但決定退了會非常痛苦。退出國際裁判是因為到了年限,被逼無奈必須退。但只要中國足協同意,自己的體能還可以,我現在絕對割舍不下。
中國新聞周刊:罵裁判的人這么多,你舍不得什么?
陸俊:你肯定不理解。北京市就有很多基層裁判,因為自身能力,一輩子連國家級都上不了,可是他還干著,就是因為喜歡。有很多裁判到臨死都還惦記著這份工作,這在國內很多,只是大家沒有去正面報道過。只能說這項工作太有吸引力,只要干上了,就沒法割舍了。
一個人能把足球裁判干下來,還必須有堅韌不拔的毅力。
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做裁判尤其難?
陸俊:我孩子17歲,他根本不看足球。就因為5歲看球時,我出了張黃牌,人罵我,他接受不了,在他眼里爸爸永遠是對的,小孩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創傷。
在單位,你永遠是不務正業的,單位領導肯定不滿意。(注:中國裁判都是業余的,一般都有另一份較穩定的工作)。
這種感覺你真不知道。但這東西太奧妙了,每場比賽對于裁判來說都是新的,這個職業絕對不能拿金錢去衡量的。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離開了裁判,你會做什么?
陸俊:我想去電視臺。我發現大家對規則理解太淺,包括現在的體育專業記者。我去講解規則,這比我吹一場比賽的作用要大。
如果現在有這個機會,我會馬上去,這個更有挑戰性。因為這對于大家正確地對待一場比賽,和正確對待裁判員的失誤,都有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