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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物質文明有政治文明,能使一個民族知罪懺悔,贏得文明世界的尊敬;有物質文明無政治文明,則使同一個民族面目猙獰,成為叫囂著的戰爭機器
1月28日這天夜晚,全世界的觀眾,都從電視中看到了波蘭比克瑙現場的“奧斯威辛解放60周年紀念儀式”。
這天晚上,前波蘭外長巴托耶夫斯基的講話最具震撼力。這位當年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孤兒,當著西方各國政要的面,直接譴責自由世界60年前在獲悉奧斯威辛等地屠殺罪行時,竟然保持相當一段時間的緘默和冷漠。集中營留給他最可怕的童年記憶是孤獨:除了孤獨,還是孤獨。
面對人權被殘害的罪行,西方世界曾不止一次地出現綏靖主義記錄。二次大戰不能避免的原因之一,即為英國當局張伯倫的綏靖主義。1938年張伯倫與希特勒簽署慕尼黑協議歸來,倫敦機場歡迎的人群打出橫幅是:“你是一個呱呱叫的好人。”翻開當年的《泰晤士報》、《紐約時報》,尋找歐美知識界的綏靖言論,充斥大小版面。
9·11事件發生,西方知識界發出的聲音,大多是遠離人道底線的奇談怪論,只有一個年逾古稀的女記者法拉奇,直面邪惡,寫下聲討恐怖主義的激憤檄文。
今天奧斯威辛已成現代古跡,但是綏靖主義的陰魂還在國際生活中徘徊。為了商業或學術利益,政界的綏靖主義,學界的“芬蘭化頑癥”,隨時隨地都在復活。巴托耶夫斯基以60年前的那一幕“孤獨”,告誡自由世界的短視人群,當如警鐘長鳴。
大屠殺并不是發生在蠻荒地帶,而是發生在文明世界的核心區域,囚犯們“只是被編號的物品”,每天被驅趕進毒氣室,毒氣室的煙囪就在歐洲的文明地帶,天天在冒煙。與人類此前發生的其他屠殺相比,20世紀的這場大屠殺令人震駭,并不在于屠殺之有無,而在于屠殺竟然配置有現代工業文明的精確手段。
這一特征在西方學界引起持久關注:人性如此異化,究竟是現代文明的普遍原因,還是來自更為具體的歷史環境?法蘭克福學派誕生于德國的流亡者,人們有理由較多聽取他們的解釋。令人遺憾的是,他們把法西斯的人性異化泛泛歸咎于現代文明,似乎是現代文明引起了現代殺人慘劇。
面對奧斯威辛這塊土地上發生過的人性罪惡,我傾向于具體解釋,而不是抽象泛化。納粹大屠殺并不是物質文明發展到現代階段的必然產物,而是德國歷史在一次大戰之后走入一個具體誤區 現代物質文明與政治文明背道而馳。物質文明并不必然導致人性異化,只有在不配置政治文明的反常情況下,它才導致病態畸變 以致于越是文明的,就越是野蠻的,越是發達的,則越是反動的。
德國在一個世紀內曾經兩次出現物質文明飛速發展的奇跡,卻產生截然相反的歷史后果。
戰前30年代,德國人趕英超美,以30年時間打破美國人用100年時間超過英國的紀錄。戰后60年代,它又出現奇跡,在戰爭廢墟中崛起,10年時間內第二次超過英國。
第一次經濟奇跡使法西斯崛起,德國元首公然點起戰火;第二次奇跡則使德國步入民主國家行列,德國總理向波蘭猶太人蒙難紀念碑下跪。兩者之間發生了什么變化?人性沒有變,民族沒有變,物質文明的現代形態也沒有變。差別就在于有無政治文明:第一次德國奇跡發生,同時在摧毀政治文明 魏瑪憲政;第二次德國奇跡發生,每一步都在重建政治文明 波恩憲政。
有物質文明有政治文明,能使同一個民族知罪懺悔,贏得文明世界的尊敬;有物質文明無政治文明,則使同一個民族面目猙獰,成為叫囂著的戰爭機器。
奧斯威辛的教訓屬于全人類。一個民族兩次物質文明起飛,造成截然相反的歷史后果,不僅擊破法蘭克福學派有關現代文明的奇談怪論,也為其他后起民族追求什么樣的“現代化”留下了歷史借鑒。
奧斯威辛的孤兒講演以這樣的語氣結束:答案在所有人內心里,在未來的歷史學家筆下;這塊土地上沒有一塊紀念碑,但是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罪惡將世世代代流傳下去。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朱學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