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藏羚羊
才嘎來到北京之前,可可西里自然管理局的官方網站上剛剛登出一條令人高興的消息:國家林業局在9月1日公布,我國藏羚羊在自然保護區的安全環境中生長繁殖,種群數量呈恢復增長態勢。根據近幾年藏羚羊分布區巡山考察和有關調查顯示,青海可可西里、西藏羌塘、新疆阿爾金山等自然保護區的藏羚羊種群數量至少有10萬只。
然而才嘎對這條消息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說,藏羚羊的保護確實有了很大進步,但事實上保護處境更加艱難。
來北京之前,青海、西藏、新疆三個自然保護區在青海開了一個關于藏羚羊的保護會。印度那邊的朋友說,他們今年最多時候截獲了1噸多藏羚羊絨。1噸多藏羚羊絨意味著什么呢?才嘎說,一只藏羚羊取絨最多一兩。前不久,印度的藏羚羊保護工作者在克什米爾發現了300多只沙圖什披肩,一個披肩需要3~5只藏羚羊。
奇怪的是,從3月到8月,才嘎他們并沒有得到任何盜獵活動的訊息。“不知道不等于沒有。”才嘎感嘆地說,“無人區邊緣非常遼闊,他們現在在我們注意不到、去不了的地段偷獵。”這兩年,盜獵分子們顯然更加狡猾,去年5月9日破獲的一起案件就發生在新疆、青海、新疆三省交界處,那里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作案手段的日益隱蔽和復雜也令巡山隊員們更頭疼,才嘎介紹說,以前盜獵分子會在作案地點呆10多天,最多二十多天,但現在他們會做更長時間的準備。
6月份是盜獵高發季節,很多人二三月份,甚至1月份就潛伏在當地,混跡在礦工和牧民中。藏羚羊絨運輸路線也拓展了,從前只有青藏公路109國道一條路線,現在最少有三條:第一條是從玉林地區到尼泊爾出境;第二條還是109國道;第三條向東走,從格爾木到西寧、蘭州、寧夏,然后找機會出境。運輸對象也發生了變化,原來是帶皮子,現在則直接在盜獵當場就半加工,把絨帶走,羊皮留在當地。割下來的羊絨和棉花一起縫在被子、大衣、棉襖里,甚至蜂窩煤里——把煤和絨拌在一塊做成蜂窩煤,運出去后將煤塊搗碎,用水一沖,羊絨就還原出來。
事實上,在可可西里大批倒下的不僅是藏羚羊。在才嘎看來,今年的盜獵工作主要集中在別的物種上:8月份在可可西里發現了兩三隊人獵殺大批藏野驢,還打了300多只旱獺。就在采訪當天晚上,才嘎又接了很多電話,電話那邊說,盜獵分子打了很多藏巖羊。才嘎嘆息說:“可可西里真是槍聲不斷啊。”
依然懸殊的力量對比
才嘎又一次感覺到力量的薄弱。正式巡山隊員有35個人,加上一些編外也只有60多人。即使是得到了盜獵分子的信息,也經常會力不能及。今年5月,有人報告說在無人區內有一伙挖金礦的人可能在從事盜獵,才嘎和他的隊員們用5天5夜時間趕到事發地點,老板已經逃走了。隊員們拆除了那些大型機械,將一個小頭目帶回格爾木審訊,審訊過程中,傳來消息說那些人又開始了新的盜獵。等5天后才嘎和隊員們再趕到,老板和手下所有的人再次潛逃,所有大型機械已經修好帶走。才嘎說,他們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修理加工廠。
相形之下,才嘎他們從一開始就吃了大虧:“交通工具就是我們的第一需要。沒有交通保障,進不去山,一切工作都等于零。”保護區管理局的辦公室主任劉中曾這樣說。《經濟觀察報》記者晏禮中在今年7月作為志愿者去了可可西里,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路面惡劣和被惡劣路面弄得狼狽不堪的“戰旗”。“一去二三里,停車四五回,陷下六七輛,八九十人推。”是隊員們編出的順口溜,但是,他們最怕的不是車壞,而是車壞了以后在整個格爾木都找不到配件。在海拔5000米以上,面積大約25萬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合適的通訊工具缺乏也是沒能解決的問題,60多名巡山隊員只有一部衛星通訊裝置。
兩難的生態迷局
實際上,可可西里槍聲屢禁不止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一個可管局所能解決,甚至不是新疆、青海、西藏三地所能解決的。
藏羚羊獵殺在中國,加工在印度,使用在歐美。僅在印度克什米爾一地,就是三萬人從事沙圖什披肩加工,這是養活3萬多人的行業。更讓才嘎感覺到無能為力的是,整個可可西里的生態在不可遏止地惡劣下去。這10年來,最讓才嘎擔心的是不是盜獵分子,而是自然生態的惡化;雪線上升,草地退化,許多湖泊干旱以及氣候的炎熱。“這些年不知怎么回事,整個全省的氣候都在變暖。”氣候炎熱引起了大規模的鼠害,才嘎說,一里見方的草地上能有90個鼠洞。
嚴重的草場退化不僅意味著藏羚羊沒有草吃,對許多以放牧為生的農民來說,草場的退化讓他們也沒有了活路。80年代以后,在可可西里周邊地區開挖金礦的人越來越多,僅僅在新疆有幾萬人以上在挖,而且都有縣政府、縣礦產資源部的證明。開礦對藏羚羊最直接的威脅就是良好地隱蔽了盜獵分子。據說,最初大規模盜獵藏羚羊的,50%都是去挖金子的人。更何況還有大量的非法采金和捕撈湖泊鹵蟲來掙錢的民工,僅僅從1998年以來,通過巡山活動清理的偷采砂金人員就有7200人,阻止和驅逐偷撈湖泊鹵蟲人員近1萬人。
在電影《可可西里》導演陸川看來,真正應該被懲罰的,不是那些被雇來采金、挖鹵蟲、打藏羚羊的民工,而是操縱幕后交易的老板。在《可可西里》里,陸川設置了一個盜獵分子馬占林,馬占林說,我原來放牧,羊、馬、駱駝,什么都放,但是后來草沒了,羊、馬、駱駝都死了。陸川對盜獵分子放棄了道德批判,他說:“這并不是因為我同情盜獵者,而是因為我是一個能夠吃飽穿暖的人,我沒有資格去批判這些饑餓的、為生存而盜獵的人。”陸川在可可西里的時候曾趕上過盜獵分子被抓獲,他蹲在身邊與他們聊了一下午。
他們打了700多只藏羚羊,做了很兇殘的事,但同時他們都是很簡單的人——破衣爛衫,吃不飽飯,被西寧等地的老板雇傭盜獵。所以,陸川說:“對可可西里的掠奪是盜獵分子的一種生存方式,饑餓、貧窮是造成這種狀況的直接原因,所以真正的解決辦法并不是鞭撻這些人。如果一個風雪之夜,一個人站在一棵樹的旁邊,他就要被凍死了,那么就算他知道這棵樹是世界上最后一棵樹,也會把它砍倒用來生火的。面對這一雙雙饑餓的眼睛,一個貧困的家庭,我無法說出道德,我只是想真實地反映盜獵者的生活。”
才嘎對這些都明白:“人沒了吃的什么都做得出來的,我們在山里,實在找不到吃的,也會打野生動物。”而且他感受的更為直接,每次出去巡山,他都會感受到,許多人的眼睛在監視他們,看到他們給車加油,發動車輛,就會有人給盜獵分子通風報信。在人的生存和環境的保護中,藏羚羊保護面對的是一個兩難迷局。
最近,可管局遞交了一份關于建立“可可西里自然生態公園”的報告。才嘎說:“捐助很必要,但不能根本解決問題。可可西里有那么多的物種:藏野驢一次能看到1000多只一群;巖羚、巖羊、棕熊、狼、狐貍、沙狐都不怕人。很多來考察的外國專家都說,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見到過這么多類型、這么大群的動物。”才嘎給“可可西里生態公園”畫了一份美好的藍圖:這里會成為全世界最好的生態公園,公園收入可以給可管局更新裝備、買衛星通訊裝置。
農民們有了好的工作機會,去做盜獵分子的人就會大大減少。更重要的是,當這里成為世界知名的生態公園,就會得到全世界的關注和保護,起到積極切斷渠道的作用。“其實,申請藏羚羊成為奧運會吉祥物,也是為了喚起全世界對藏羚羊的保護意識,徹底消滅這個大市場,讓大家都知道,藏羚羊和大熊貓一樣,是不能打的。”才嘎這樣解釋發起申請的意義。(來源:三聯生活周刊;作者:馬戎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