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日,中國國民黨主席和臺灣親民黨主席分別率團訪問大陸。可以肯定,以此為新的契機,海峽兩岸人民之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將會進一步擴大和深化。交流和了解,相輔相成。兩岸隔絕了近60年,臺灣人民需要詳盡、真切地了解大陸,大陸人民也同樣需要這樣去了解臺灣。為此,《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特約臺灣籍作家龍應臺撰寫專文介紹,供讀者參考。
《紅燈記》在臺北
2001年大陸的報紙出現(xiàn)這樣一則新聞:
去瞧瞧《紅燈記》里的共產(chǎn)黨如何比鋼鐵還要硬!
幾經(jīng)波折,不具國共斗爭意識形態(tài)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終于跨越臺海,2月8日在國父紀念館舞臺點燃紅燈。這出稱為“樣板中的樣板”的現(xiàn)代京劇,有讓臺灣戲迷仔細體會樣板神髓的機會。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來臺演出過程,不但通關審議一波三折,連劇本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也是考慮再三。中國京劇院原來已決定更改劇中出現(xiàn)“中國共產(chǎn)黨”的文字,當演員們都已經(jīng)練好了新臺詞時,院長吳江,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基于多數(shù)臺灣劇場界人士的建議,還是決定一字不改,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樣板戲《紅燈記》的精髓。
在這樣的報道后面隱藏著什么樣的現(xiàn)實?
臺灣的政治愈來愈開放,但是開放到連宣傳共產(chǎn)黨“偉大”的革命樣板戲都進來了,還真是令人驚詫;這是兩岸關系史上一個不得了的里程碑,不能不去親看一眼。
看戲之前,剛好遇見最高教育主管曾志朗。所有大陸團體來臺演出,都得經(jīng)過教育部長的批準。曾志朗聽說我當晚要去看《紅燈記》,很高興地說,“好看啊。不過他們對臺灣不太了解,為了‘體貼’我們,把臺詞都改了,‘共產(chǎn)黨’改成‘革命黨’三個字,說是不要‘刺激’我們;我就批示,根本不需要,共產(chǎn)黨就共產(chǎn)黨嘛。什么時代了。”
當天晚上,我邀了三個八十歲的長輩一起去看戲:在大陸當過國民黨憲兵連長的父親,浙江淳安縣綢緞莊出身的母親,還有方伯伯,他在十七歲那年跟著蔣介石從奉化溪口走出來,千山萬水相隨,做了一輩子“老總統(tǒng)”的貼身侍衛(wèi)。
國父紀念館有三千個座位,不是特別有號召力的表演,一般不敢訂這個場地,因為不容易坐滿。去之前,我還想,是不是經(jīng)紀人不懂臺灣政治現(xiàn)狀?那是“去中國化”在臺灣的政治角力中甚囂塵上的時候。身為臺北市文化決策者的我,如果致詞時引用了司馬遷或韓非子,會被批為“統(tǒng)派”,意思是對臺灣“不忠誠”。為國學大師錢穆和林語堂修葺故居時,我被怒罵質問,“錢林兩人都是中國人,不是臺灣人,不可以用臺灣人的錢去修中國人的房子!”在這樣的氣氛里,來這樣一出樣板戲?會有幾個人來看?
紅色的地毯,被水晶燈照亮了。人們紛紛入場。時間一到,所有的門被關上。我回頭看,三千個位子,全部坐滿,一個空位都沒有。這是首演。
燈暗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在臺北正式演出。
沒有手機響,也沒人交頭接耳。臺北人很文明、很安靜地看京劇演員如何在鋼琴的伴奏下旋身甩袖,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現(xiàn)英雄氣概和兒女情長,如何用唱腔歌頌共產(chǎn)黨的偉大和個人的犧牲。
我偷偷用眼角看身邊三個老人家,覺得很奇怪:父親特別入戲,悲慘時老淚縱橫,不斷用手帕擦眼角;日本壞蛋鳩山被襲時,他忘情地拍手歡呼。方伯伯一臉凝重,神情黯然。母親,不鼓掌,不喝彩,環(huán)抱雙手在胸前,一臉怒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
演出結束,掌聲響起,很長的掌聲,很溫暖,很禮貌,然后人群安靜地紛紛散去。我們坐在第一排,看著人群從面前流過,七嘴八舌地評戲。一個頭特別大的老人家大聲說,“告訴你,李登輝就是鳩山!”旁邊的人哄然大笑。大頭老人家看起來如此面熟,有人在一旁耳語:“他就是專門演毛澤東的名演員。”我趕快看他,果然,多年來在電視上演“萬惡的共匪”,就是他,覺得面熟,原來長得像毛主席!一群年輕人走過,談論著“舞美設計”和“京劇動作”如何如何,就像看完法國的《茶花女》或是英國的《李爾王》一樣。
父親好像得到了戲劇的升華,很高興地說,“日本鬼子太壞了!這個戲演得好!”日本才是敵人,這戲里的英雄好漢是共產(chǎn)黨,他渾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母親在一旁坐著,本來就冷淡,一聽父親的熱烈“劇評”,真的生氣了,沖著他說,“我不知道臺灣政府是干什么的,讓這種戲也來演是什么意思。它歌頌的是共產(chǎn)黨你曉不曉得?共產(chǎn)黨殺了我們多少家人你曉不曉得?我是不會忘記的,我哥哥是被他們三反五反殺害的!”
然后她帶點埋怨地瞅著我,“不曉得你帶我來看的是這種戲?”
方伯伯看起來心事重重,在我堅持之下,才慢慢地說,“前塵往事,盡涌心頭啊……1975年,老總統(tǒng)遺體的瞻仰儀式就在這個大廳舉行的,二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再踏進這個大廳,卻是看這《紅燈記》……他的遺體,就放在臺上,李玉和唱‘為革命同獻出忠心赤膽,天下事難不倒共產(chǎn)黨員’的地方……”他說不下去了。
小溪潺潺得來不易
《紅燈記》演出的同時,也是我正接待高行健來臺北訪問的時候。剛剛得了諾貝爾獎,在國際的追逐戰(zhàn)中,他重然諾地首先來了臺北,因為我在他得獎的半年前就邀請了他來臺北作駐市作家。
第一個華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到來,我擔心兩種反應:一種是,用民族主義的激情來擁抱他,愛他是“中國人”;第二種是,用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來排斥他,罵他是“中國人”。在這兩種反應中,文學本身的價值都會被淹沒不見。
其后所發(fā)生的,出乎我的預料:人們歡迎他,為他覺得榮耀,但是從北到南的講座中,從“獨派”到“統(tǒng)派”的媒體里,很少出現(xiàn)民族主義的激越語言,也很少劍拔弩張的政治解讀。人們只是歡喜地聆聽他的演講,熱烈地討論他的作品,同時,因為他所有的作品都在臺灣首發(fā),引以為榮。
看《紅燈記》的平靜,接待高行健的自然,發(fā)生在同時,使我深深覺察到臺灣的質變。
不,我們并不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們經(jīng)過五六十年代的肅殺。倉皇渡海的國民黨是一個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的統(tǒng)治者,對自己沒有信心的統(tǒng)治者往往只能以強權治國。風吹草動,“匪諜”無所不在,左派的信仰者固然被整肅,不是信仰者也在杯弓蛇影中被誣陷、被監(jiān)禁、被槍斃、被剝奪公民人權。“戒嚴”令在1950年頒布,當初決定跟著國民黨撤退到海島的許多知識精英,作夢也沒料到,他們會在“戒嚴”令下生活三十七年之久。在日本統(tǒng)治下期待回歸祖國的臺灣人,作夢也沒想到,從殖民解脫之后得到的并不是自由和尊嚴,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高壓統(tǒng)治。
好幾代人,就在一種統(tǒng)治者所精密編織的價值結構里成長。相信“黨”的正確,因此我們不習慣政治見解的分歧。相信國家的崇高,因此我們不允許任何人對“國家”這個概念有不同的認知。相信民族的神圣,因此我們不原諒任何對民族的不敬。相信道德的純粹和理想的必要,因此我們不容忍任何道德的混沌以及理想的墮落。而共產(chǎn)黨,就是這一切我們所相信的東西的反面;它是“邪惡”的、“恐怖”的、“腐敗”的、“欺騙”的、“罪不可赦”的。
我們所有的敘述都是大敘述:長城偉大,黃河壯麗,國家崇高,民族神圣,領袖英明,知識分子要以蒼生禍福為念,匹夫要為國家興亡負責,個人要為團體犧牲奮斗,現(xiàn)在要為未來委曲求全。
大敘述的真實涵意其實是,把我們所有的相信“絕對”化,而價值觀一旦“絕對”化,便不允許分歧和偏離。任何分歧和偏離,不僅只被我們認為是不正確的,而且是不道德的。不正確還可以被原諒、被憐憫、被改正,但是對于不道德,我們是憤怒的,義憤填膺的,可以排斥、唾棄,甚至贊成國家以暴力處置,還覺得自己純潔正義或悲壯。
《野火集》在今年要出二十周年紀念版,因此有重讀的機會。物換星移,展讀舊卷,赫然發(fā)現(xiàn),“野火”里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為“個人”吶喊:
法制、國家、社會、學校、家庭、榮譽、傳統(tǒng)──每一個堂皇的名字后面都是一個極其龐大而權威性極強的規(guī)范與制度,嚴肅地要求個人去接受、遵循。
可是,法制、社會、榮譽、傳統(tǒng)──之所以存在,難道不是為了那個微不足道但是會流血、會哭泣、會跌倒的“人”嗎?
同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把責任,從國家和集體的肩膀上卸下來,放在“個人”的肩膀上:
不要以為你是大學教授,所以做研究比較重要;不要以為你是殺豬的,所以沒有人會聽你的話;也不要以為你是個學生,不夠資格管社會的事。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
同時,沒有一個字一個句不是在偉人銅像林立的國度里,試圖推翻“大敘述”,建立“小敘述”:
如果有了一筆錢,學校會先考慮在校門口鑄個偉人銅像,不會為孩子造廁所。究竟是見不得人的廁所重要呢?還是光潔體面的銅像重要?你告訴我。《野火》書出,1985年的臺灣為之燃燒,二十一天之內經(jīng)過二十四次印刷。我像一個不小心打開閘門的人,目睹一股巨流傾瀉直下,沖出高筑的大壩,奔向遼闊原野。滾滾洪水一旦離開大壩的圍堵,奔向遼闊,首先分岔出萬千支流,然后喧囂奔騰變成小溪潺潺,或者靜水流深。
《野火》之后,很多人反抗過努力過,游擊隊似的“黨外”演變成正式的反對黨,而反對黨又驚天動地地蛻變?yōu)閳?zhí)政黨;《野火》之前,更多人反抗過努力過,從日據(jù)時代抵制殖民的賴和、楊逵,到后來拒絕屈服強權的雷震、殷海光、柏楊、李敖、陳映真。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對臺灣人的反抗和努力我有了新的體會:就為了打破價值的絕對化,就為了把大敘述打碎,讓小敘述出現(xiàn),看起來這么“小”的目標,我們花了好幾代人的光陰。
是因為不再相信價值的絕對,是因為無數(shù)各自分歧的小敘述取代了統(tǒng)一口徑的大敘述,臺灣人平和了,他可以自然地接待高行健而不夸張過度,可以平靜地欣賞《紅燈記》的舞美、唱腔、身段而不激烈。可是他其實并沒有忘記過去的日子。
如果你問我這一個臺灣人,我們用六十年的時間學到了什么,我會說,我們學到:萬千支流,小溪潺潺,得來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