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安徽泗縣6·17疫苗事件”成為一樁震驚全國的大規模公共衛生事件。半個多月來事件的幾次轉折,使它成為一個解析群體性心因性反應的事件標本
7月1日傍晚8點,白日的余熱未退,安徽泗縣人民醫院骨科205病房里,三張病床間的水泥地上鋪著三張草席 這是家長們連日來睡的地鋪。三個小孩中的兩個正在準備出院回家。
10歲的劉莊莊套上一件黑紅條紋相間的新球衫,把一個拆得沒了蓋但仍能跑動的玩具汽車留給同病房又同村同校的吳小帥,他的父親拎著兩個包裹在一旁笑中含憂地注視著他,對記者說,自己還是擔心孩子病癥會復發。他們已經在醫院度過難忘的12天了。
一度曾達304人的住院學生,截止到7月4日晚8點,只剩下19人。
第一次判斷:泗縣疾控中心認為是癔癥
一次甲肝疫苗的集體接種是這次事件的肇端。
事情發生在6月17日,上午的第三節課。當三個穿白大褂的人走進大莊鎮水劉村小學的四年級教室,一人收錢,一人登記,一人打針時,學生們并不知道,這種集體接種方式是早就被禁止的,而且“白大褂”們也不具備接種疫苗的資質。
第一個發生不適反應的,是活潑愛笑的女孩劉飛俠。她打完針兩三分鐘后就臉色發白,趴在桌上開始嘔吐,兩手抽搐不止。“白大褂”見狀又分別給她的左右胳膊各打了一針。接著她被帶往老師的辦公室,打針繼續進行。
第三節課后,又有一些打了針的孩子開始“胸悶,頭暈”。劉莊莊說,當時他從教室窗戶口看到臉色發白的吳小帥走向老師的辦公室,不一會兒,他聽見摩托車響,看見校長載著兩名學生出了校門,教室里頓時議論紛紛。
下午的課再也沒法上下去,老師領學生出去透氣,之后改為自習課。下午三時許,三個男孩子也被送往村里的衛生所,當晚,入院的孩子已經增加到十幾名。
消息很快傳到鄰近的塘張村。塘張村的張萍聽說水劉村小學“有學生打完疫苗就倒下了”,而且“隨時會有危險,其后遺癥有六年的潛伏期”,然后,9歲的兒子劉亞亞從塘張村小學放學回家,張萍急忙追問他“哪里不舒服”。第二天即18日下午,劉亞亞開始拉肚子、發燒,張萍當時直接打120把兒子送往大莊鎮醫院。到這天,共有35名學生入院。
泗縣疾控中心主任防病科的幾名專家是17日就到達大莊鎮醫院的。通過對入院學生的檢查,他們當場就做出群體性癔癥(即集體心因性反應)的判斷。
縣疾控中心主任楊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們以前就對水劉村小學出現的這種情況比較熟悉,他說,在對參加接種的2000多名學生進行抽血普查的過程中,曾發現有8名學生暈針。
“有一個女孩抽完血,剛出校門就暈了,出現暫時性失明,叫著‘爸爸,你在哪里’。暈針是很正常的現象,一般我們馬上讓她平臥在課桌上,喝下早已備好的糖水,五分鐘就好了。”楊楊說,“要是大莊鎮防保所組織的接種人員有這知識就好了,在現場當即治好,也是一種心理暗示,肯定不會接連有二三十名學生出現不適了,更不至于出現后來的一系列事情。”
當時,在劉飛俠出現不適癥狀后,在場的注射人員又給她打了兩針,用的是腎上腺素。“所用的腎上腺素通常是休克狀態下才使用的,而劉飛俠并非休克,如此一來,反倒使她的病癥愈發嚴重。”
泗縣疾控中心做出的“癔癥”診斷結論,維持了三天。
第二次判斷:市里的醫生認為是過敏反應
19日,泗縣政府請來宿州市、蚌埠市及南京軍區總醫院的專家來泗縣會診。20日,專家們做出診斷:“部分學生出現不良反應是由接種甲肝疫苗引起的過敏反應”。
泗縣衛生局副局長王作華說,當時專家們的依據是,發現兩名重癥患兒的心肌酶譜偏高,于是進而對其他患兒檢查,發現均是如此。心肌酶譜是一項反映出心肌的受損程度的指標。(關于心肌酶譜的解釋,請見另文)。
當天,安徽省內報紙《新安晚報》首家對接種疫苗學生的異常反應進行了報道。
22日,縣兩家醫院接收住院的學生達115人。
這時候,發生了小女孩李威的死亡。
李威起初的病癥并不嚴重。但從23日凌晨起她高燒39.5攝氏度、腹瀉、抽搐,昏迷不醒,呼吸漸漸微弱,到下午2時,醫生們終于沒能挽救她的生命。
當日專家組將李威的直接死因初步定為“重癥感染導致呼吸衰竭”。晚上,縣政府與李威的父母達成補償9萬元的協議。泗縣政府新聞發言人、副縣長武敏后來向媒體解釋說,這么做是出于政府的人文關懷,以協助解決善后問題。兩天后,李威的尸體入土,沒有進行尸檢。
24日,縣政府宣布對入院患兒免費治療,并給予每天20元的生活補貼。
6月25日,被泗縣縣委宣傳部視為一個重要的日子。在縣政府辦公室印行的《疫苗事件大事記》的小冊子里,6月25日的記載是,“新華社安徽分社記者于18:55分在新華網進行報道”。這篇名為《安徽泗縣百余學生接種甲肝疫苗出現異常1人死亡》的新聞稿,首次報道了李威的死亡。自那天后,“疫苗事件迅速擴大化,壓得人透不氣來”,宣傳部新聞室主任高學本說。
26日,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和《經濟半小時》也做了報道。在那一天,到縣委宣傳部登記的媒體共有42家,縣里兩家較大的賓館連續三四天客滿。
大莊鎮醫院副院長劉啟明說,從19日起,他們對所有接受過疫苗接種的學生進行拉網式的全面普查,前來的學生只要經專家確認病癥嚴重,就留院觀察。26日前,每天大約有七八十名學生到醫院來接受檢查,而到26日這天,前來的學生一下子激增到525人,達到最高峰,很多家長從醫院的電視機屏幕上看到了題為“奪命疫苗”的報道。
這一天,縣里的三家醫院已人滿為患,有七八十名學生被送往鄰近的靈壁縣醫院。
第三次判斷:衛生部認為仍是癔癥
衛生部組織的由8名專家組成的專家組于27日抵達泗縣。
29日,衛生部部長高強及衛生部專家組召開了新聞發布會。會上高強宣布,專家們“初步分析這是一場集體接種導致的群體心因性反應”。專家組組長、中國疾控中心的馮子健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做出這一判斷,是基于專家組做的一組對照試驗:他們將2407名學生的心肌酶譜,與236名未接種疫苗的學生、45名成人的心肌酶譜進行對比,發現不論有沒有進行疫苗接種、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所有人的心肌酶譜均偏高。
馮子健說,集體心因性反應在群體接種及預防性服藥(比如喝驅蟲藥)過程時有發生,是比較常見的,因原先媒體報道少,因此一般人也知之甚少。之前衛生部曾數下通知,禁止進行集中性接種。因為這樣的場面極易引發不良心理反應。上海精神衛生研究所醫學心理學家杜亞松分析了這起“群體性癔癥”的發病經過:由于學生害怕打針,以及等待打針時的焦慮、緊張情緒,使他們產生心理暗示,并形成不舒服的感覺。此時,一旦有同學在現場稱“我難受”,其他學生就會紛紛響應,這就像傳染病一樣會迅速蔓延,并且迅速擴大。
馮子健說,可以肯定地排除疫苗過敏性反應,依據有二:一是這些孩子所顯現的身體癥狀多是頭暈、頭疼、四肢抽搐,這些是癔癥的主要癥狀體現,而疫苗過敏反應的身體癥狀體現則應該是,注射過的地方局部紅腫,嚴重的會發生皮疹甚至大面積潰爛,再嚴重的有可會出現腎衰竭;二是學生們的身體指標,除了爭議很大的心肌酶譜外,其他并無實質性的損害。
同時,來自中國藥品生物制品鑒定所的初步檢測結果,表明目前可以確定這批疫苗是真疫苗。最終的檢測結果,則要到7月15日左右才能出來。
余波漸平
然而家長們并不完全相信專家的說法和解釋,對“癔癥”的診斷表示不滿,“怎么解釋第一批二三十孩子發病呢?孩子這么難受,難道只是出于心理上的反應?真是想不通。”
“前一次專家說是過敏性反應,這一次又說是心因性反應,叫我們相信哪一次呢”,小學生薛成的父親薛德利說,但想想醫院兩天來已不再對薛成進行治療,留下也無益,這么人擠在醫院里確實存在交叉感染的可能,薛德利決定領兒子出院回家。
衛生部專家組組長馮子健說,回頭分析這次事件過程的各個影響性因素,是頗具借鑒意義的:一是最初出現癥狀時沒有采取有效措施,以消除恐慌;二是醫院的臨床醫生本來就很困惑,而專家們沒有讓人放心的說法,“至少應該有一個權威的聲音”;三是大量接收學生入院的做法不太合適,住院學生越來越多,家長們也越發心慌,覺得情況非常嚴重,最好將學生隔離開來,回家治療,就沒事了;四是對于其間的一例死亡事件,在專家給出確切的結論之間,有些媒體就先下了判斷,進一步加大了學生及家長的恐懼,起到的是推波助瀾的作用。
隨著住院學生大幅減少,“安徽泗縣6·17疫苗事件”也在漸漸平息下來。調皮的小姑娘劉飛俠盼著快點兒出院,她喜歡從身下的草席上抽出一根秸稈,去觸大人們的腳心,并樂此不疲。7月5日上午,悶熱的泗縣降下一場大雨,連日燥熱的氣氛,終于開始清涼下來。(文中所有未成年人除李威外均為化名)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劉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