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多年來,高考制度上遲遲不見任何改革。究其原因,在于剛性的高考制度,雖然損害了國家未來的公共利益,卻能保障底層精英可以通過個人的努力向上流動——它已是一頭讓人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的怪物
最近,香港大學在內地招生時拒絕多名高考狀元的新聞,在輿論界引起很大轟動。250個招生指標,竟容不下11位天之驕子,港大的理由很明確:這些狀元,屬于“高分低能”,面試成績不及格。港大對申請人的考量,要全面考慮其英語的應用能力、學習潛質、是否適應香港生活,以及對香港是否有貢獻,若是只求讀書來港,完全不打算參加課外活動的“書呆子”,則不會錄取。
港大并非標新立異,這不過是國際一流大學錄用新生的普遍原則而已。大學培養的不是只會考試的應試機器,而是有創造和適應能力、素質全面、熱心公益的各界精英。這樣的培養目標,內地大學雖然原則上也同意,素質教育也嚷嚷了多少年,但從來是雷聲大、雨點小,在高考制度上遲遲不見任何改革。這究竟是什么原因?
在我看來,其中一個重要的背景性因素,乃在于當今中國的高考,如同傳統中國的科舉,不僅是選拔人才,而且是社會流動最核心的制度性管道之一。
中國近20年來的高速發展,帶來了社會的巨大失衡。社會的不平等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社會流動的匱乏。只要底層精英還有向上流動的指望,還有某個比較公平的制度作為出人頭地的保證,這個社會就可維持。高考制度作為當代新科舉,就承擔了這一社會緩沖閥的功能。年輕學子們可以出身貧寒,但只要你是一個讀書的種子,就有希望跳上龍門。
高考制度是目前中國僅有的幾個基本剔除了人為因素的剛性制度,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當然地區差異依然很大),考生的所有素質都被化約為應試教育中那些可量化、可比較的直觀數字。盡管社會各界都明白“唯分取人”未必合理,但一般老百姓不這么想,他們要的是公正,要的是與上流社會同樣的權利,這些年圍繞著高考的爭論,社會輿論關心的焦點不是考試和招生方式是否合理,而是是否真正實現了分數面前人人平等,如何將權力、金錢和地區差異的因素排除出去。
就形式化和非人格化而言,如今的高考比當年的科舉還厲害,科舉是否錄取,還取決于考官的個人口味,但如今的高考卻將考生和考官的人格和個性因素降到最低,完全成為一場機器式的功能性博弈。如今的中國社會,人們聽到了太多的教育腐敗的負面例子,大家對人空前地不信任,大家可以相信哈佛,相信港大,卻不敢相信北大、清華。人們只相信制度,特別是像高考這樣的剛性制度,即所謂的程序合理性。而這正是高考改革的瓶頸所在。
現在中國的高考,已是一個荒謬的制度。不僅是選拔方式上的荒謬,而且是人才本身的荒謬。在應試教育的指引下,中國的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被熏陶為一架考試機器。可以缺乏個性,可以性格幽閉,可以知識狹窄,可以口是心非,可以沒有公益精神,可以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但只要學會一樣本領:應試,便一好百好,一俊遮百丑。有什么樣的考試,便有什么樣的人才,有什么樣的人才,便有什么樣的國家。中國之未來,不能不令人擔憂。
不過,這似乎又是一個迫不得已的荒謬制度。剛性的高考制度,雖然損害了國家未來的公共利益,卻能保障底層精英的個人利益,保證他們在形式公平的規則下,可以通過個人的努力向上流動。高考,成為蕓蕓眾生們在不甚理想的社會中,實現個人夢想、希望和幸福的康莊大道。它是荒謬的,又是合理的;它是可悲的,又是可敬的;它是地獄,又是天堂,它是一頭讓人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的怪物。
我們贊成社會公正,贊成給所有考生平等競爭的機會,但是,非要采取這樣“唯分取人”的傳統方式嗎?為什么香港大學能做到的,北大、清華就不可以去做?凡人當然是不可靠的,人性中都有幽暗的一面,但只要有合理的程序設計,有行政和輿論的嚴格監督,像香港大學那樣的綜合衡量考生的錄取方式,就有可能在中國大學里面,首先是北大和清華開始試行,然后逐步在全國推廣。
只有改變了高考、中考乃至各類考試的“唯分取人”,所謂的高考狀元,才會變得平淡無奇,所謂的應試教育,才能得到根本性的遏制。學生們才會重新學會在作文里面講真話,積極地表現自己的個性,爭先恐后地參加社會公益活動。
那才是當年梁啟超所呼喚的“新民”,21世紀所真正需要的知識精英。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許紀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