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在1985年寫給巴金的一封信中,深情地回顧了老友半個多世紀來對他的督促和幫助。今摘錄如下:
芾甘:
信收到了,感到溫暖如春。
器量問題我一定注意就是了。才華超過你,則萬萬不敢當。幸而我對自己有個清醒的估計。……我簡直不會組織。寫不成像你那樣人物眾多,各個生理和精神面貌不同,并能觸動萬眾青年心弦的巨著。……不,你還是大師,我是小徒弟。我覺得倘若1936年我不去上海,不與你朝夕聚首,而繼續留在北平,同那些教授學者們相處,我會距時代更遠,更沒出息。隨著歲月的增長,我越來越認識這一點。因為我也不是當學者的材料,不像(卞)之琳、林庚,結果,必然是半瓶醋。同你接觸后,我初步懂得筆,不論多么拙,應當為誰,為什么使用。我沒墮入唯美的坑去,多虧了你。知道自己寫不成長的,就寫短的;沒條件寫文藝作品,就寫報道。這是我在寫《我與文學》時就立下的志愿。……潔若去日一年,這一年(已過去三個月了!)我無論如何也得動起來。玻璃板下你的信,每日早晚都在瞪著我———用溫厚的目光。……不要回信了。祝你長壽。……
蕭乾9.12
蕭乾因心肌梗塞住進北京醫院后,起初的一年半維持得相當好。大夫們注意到我每天給病人烹調山芋、南瓜、蔬菜等來代替主食,還不斷表揚我照顧得周到。1998年下半年病情逐漸惡化,以致不可救藥,這跟丟失巴金給他的最后一封信有很大關系。
蕭乾躺在病床上,除了想念海外的子女,最記掛的就是同樣臥病住院的老友巴金了。不到兩年的住院期間,他統共給巴金寫了十來封信。他知道巴金寫字困難,完全沒指望得到回音。然而,當李輝于1998年春節后從上海回來,告訴他:“巴老正在給你寫回信。每天兩三個字,已寫了兩頁。”他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4月上旬,我終于從三里河郵局取回了這封掛號信。信雖不長,因字跡大,共占四頁,是3月28日擱筆的。蕭乾將它置于枕畔,愛不釋手。進入5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我照例回家去取郵件書報,下午回病房后,蕭乾告訴我,由于怕把巴金這封彌足珍貴的原信弄臟或丟失,已托一個前來探視的朋友去復制了。那個人答應親自把原件遞交中國現代文學館妥為收藏,將復制件送來。但他記不清那是誰了,從此石沉大海。兩個月后,當他認定此信確已丟失,就焦躁不安起來,以致失眠。李輝來探視時也問:“小林打電話來了,問那封掛號信到底收到了沒有?芽”我這才把丟信的經過告訴了李輝。我對蕭乾說:“你就照實說已收到了信,看過多少遍,只字不提丟信的事,不就結了。”
他這才鼓起勇氣,自1998年7月17日至1999年1月22日,給巴金寫了六封信。由于不斷地念叨丟信一事,他連夜失眠。安眠藥會進一步損害腎功能,大夫原是嚴格控制的。但倘若午夜還不能入睡,明知有害,還是得給他一兩片。如此惡性循環,進入下半年,內生肌肝清除率逐漸往下跌,連百分之十也不到了。照病期的劃分,他的病情已從早期尿毒癥發展到尿毒癥中期了。到了12月14日,竟跌到百分之八。本來是每月查一次,轉入1999年,我建議大夫不必再檢查了。假若查明已跌到百分之五,進入了尿毒癥晚期,又能怎樣?芽他患有心肌梗塞,根本不能做透析。大夫束手無策,患者和家屬徒然加重思想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