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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后宮女人戲,《金枝欲孽》《大長今》先后熱爆香港和內地,兩者題旨卻高下有別,《大》宣揚的是女性自強不息,以溫情化解了勾心斗角,《金》卻是陰謀詭計、一斗到底,邪氣沖天
文/戴婧婷
繼《大長今》之后,湖南衛視又選擇了一部描述后宮的戲《金枝欲孽》在晚間10檔推出,首周收視率即超過《大長今》,在民間口碑攀高,風頭甚至壓過了憑借帝王戲起家的胡玫導演的新作、在央視黃金檔播出的《喬家大院》。
如果說《大長今》是溫情脈脈的勵志童話,《金枝欲孽》就是殘酷的世俗謀術教科書。這部被香港OL(Office Lady)奉為職場求生寶典的古裝劇,雖然套用后宮妃嬪爭寵的戲碼,內里卻透著香港小市民精于算計的生存之道。
宮廷深處女人的戰爭
宮廷戲當然少不了皇帝,《金枝欲孽》里也有。是清朝最不起眼的嘉慶帝。待劇集播了近一半才姍姍地登場,匆匆走了幾場戲幾乎讓人忘記他的存在。歷史背景等同虛設,劇情亦無關朝廷政治,劇中幾位妃子如月、玉瑩、爾淳、安茜在史書中倒確有記載,不過僅寥寥數語。全劇集中筆墨刻畫后宮妃嬪的明爭暗斗,說白了它是可以置換在任何時空、場景中的女人戲。
后宮女人戲并不新鮮,難得的是把胭脂水粉細密的人心角力拍出隱刀光劍影于無形的戰爭感,讓現代人從中辨識出職場江湖的緊張。
劇中上至皇后、貴妃,下至秀女、宮女,為討皇帝歡心斗得你死我活。這些披掛上陣的紅粉佳人個個猶如軍中大將,深諳運籌帷幄的進退之道,步步為營、奇招百出。紫禁城就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后宮傾軋則如同欲望肉搏,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分分鐘都不見血地殺人。而能夠引人追看的也正在于宮闈謀術的洋洋大觀,將欲擒先縱、扮豬吃老虎、兩面三刀、過河拆橋等兵法計策搬到了深宮,時時有圈套,處處有陷阱,幾大主角先后變臉,令人難以估料情節發展:一派天真爛漫的玉瑩竟然笑里藏刀;一直力圖置身事外的“老好人”安茜也會冷不防跳出來漁翁得利。人前人后皆是兩副嘴臉,情同手足的姐妹亦可相互出賣,直到最后,四位女主角一個被燒死,一個身負重傷,一個逃出宮,剩下一個經歷浮沉后還要斗到底,“由十六歲入宮,只學會一種求生技能,就是謀算人心和爭斗競爭!”
《金》劇的監制戚其義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坦承拍這部戲的初衷確實就是想表現“人與人之間的斗爭”,“選擇放在紫禁城這個背景中,是因為后宮里的人都走不出來,被迫要斗,所以這種斗爭就顯得更加殘酷。”特別是由一群女人爭奇斗艷地來演繹,更增加了可看性。表面上華服云鬢、姹紫嫣紅,背地里卻是弱肉強食、頭破血流,一如此劇的英文名《War and Beauty》(《戰爭與美女》),直白得露骨。
戚其義和他的創作班底也未能預料到這部劇會令白領們比照為辦公室政治,他們打破了肥皂劇好人壞人截然對立的慣例,在戚其義看來,在后宮這種環境中很難分出所謂“正反”,“紫禁城里每天都有人死,自保是那里的生存原則。”所以無忠不奸、無奸不忠就是此劇最大的賣點。
一班主角里沒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誰都無法百分百地守住道德的防線,且不說幾個妃子手段之毒辣都稱得上大奸大惡,那些原本善良的無辜小人物也免不了小奸小惡,所有人都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參與這場斗法。另一方面每個奸妃背后都有一段情有可原的坎坷身世,情到濃處也會真情流露。不過跟死去活來的宮廷內斗相比,這么一點真情本就稀薄得可憐,還被利用為爭寵的武器,更加脆弱得令人唏噓,充其量也就是讓戲里戲外的妃嬪、白領斗疲倦了甲以自憐自艾地感懷。
香港的“金枝效應”
其實,此劇骨子里就是香港流行文化中不斷復現的小市民算計哲學。《雍正王朝》等內地宮廷戲的權力斗爭,是家國社稷、天下黎民作為玩弄權術的理由;而《金枝欲孽》里的女人爭寵或為自保,或為報恩,或為復仇,全都出自一己之私,斗起來也是波瀾不驚、小心翼翼,它更像是權術文化的平民版,是中國老百姓攻于心計的生存智慧。
而香港電視人在表現這種市井的心機世故方面,簡直就是拿手好戲。從韋小寶到周星馳,都在展現小人物為向上爬而機關算盡的小聰明;從亦舒、張小嫻的言情小說到林夕的詞作,總是把精明的情感關系寫得玲瓏剔透。這種市民趣味更是港劇港片必不可少的元素,只不過換到古代宮廷的極端情境中,變為更加刺激的勾心斗角。
正因為把港人現實心態巧妙加工成橋段刁鉆的古裝戲劇,2004年《金枝欲孽》在香港播出后,引發了全城追看的熱潮,創下了難得一見的高收視。除了肥皂劇的例行師奶觀眾外,更有平素不屑港劇的白領和中產階級積極捧場。一連數周,報紙天天討論劇情走向,網上關于誰忠誰奸的爭論異常激烈,最后的大結局竟然上了報紙頭版頭條,演變成一大社會現象。
最好笑的是大眾光看戲內的爭斗猶嫌不夠,還要在戲外再編排一套劇組版“金枝欲孽”。關于四位女主演鄧萃雯、黎姿、佘詩曼、張可頤爭風吃醋、面和心不和的傳聞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她們每天的一言一行都會被添油加醋為充滿火藥味的斗爭,出現在娛樂新聞頭條。一時間幾個女演員之間的微妙關系仿佛成了國際外交政治般的敏感風波,其間的曲折糾葛絲毫不遜于戲劇情節。
女人的戰爭在戲里戲外交相呼應。連博彩公司也破天荒地為這個電視臺評獎開出了賭盤。這臺前幕后的女人戲充分滿足了香港人的八卦心理,如同看電視劇附贈了一套真人秀,在虛虛實實間讓追名逐利的斗爭愈發赤裸。
有趣的是,在香港,奸得越狠的角色越能贏得人氣。心機深重的如妃最擅長舞權弄術,手段辛辣老練,連眉眼間也帶殺氣,出人意料地成為最受香港觀眾歡迎的角色。相比之下,最善良的安茜獲支持率最低,雖然命運最可嘆卻并不能多掙幾分同情。趨炎附勢的香港九龍城商鋪以《金枝欲孽》女主角的名字給大閘蟹分級命名出售,“如妃”定價高達220元一斤供不應求,而100元6只的“安茜”卻乏人問津。看來角斗場般的后宮承載不了道德,功利的港人衡量角色的標準只剩下能力的強弱,而非道德水平的高低。連戚其義也感嘆,“其實挺可悲的,我們這部劇竟然帶出這個社會的這樣環境、氣候和人的生存壓力。”
事實上,不少香港文化人都對“金枝效應”表示憂慮,香港知名文化人林奕華就批評電視臺“鼓吹觀眾沉溺在女人和女人你死我活的爭寵之中”,讓奉此為教科書的港人越發篤信算計式的小聰明。
2005年《大長今》熱爆香港,它宣揚的是女性自強不息、知識改變命運,以溫情化解了勾心斗角;相比之下,同樣是后宮女人戲,《金枝欲孽》與《大長今》題旨卻高下有別,《金》的陰謀詭計、群雌爭寵、一斗到底,實在顯得邪氣沖天。
另一片宮廷
雖然《金枝欲孽》是香港兩年前的舊戲,但對于今天才看到的內地觀眾而言,仍不乏新鮮感。
在內地最受歡迎的宮廷劇不外乎兩種:一類如《雍正王朝》等帝王戲把高墻之下的政治斗爭寫作了正典,甚至將紫禁城變成了帝王為黎民蒼生鞠躬盡瘁的功德坊,透出一股樹碑立傳的陳腐之氣;另一類如《鐵齒銅牙紀曉嵐》等戲說劇,著迷于插科打諢的奴性處世藝術,對帝王調侃笑鬧間不改三叩九拜的奴才嘴臉,帝政王權陽謀陰謀的腥風血雨因為太平盛景而得以粉飾。
雖然《金枝欲孽》也未脫中國權謀文化的窠臼,但它對宮廷的處理與內地歷史劇截然不同。那個很少現身的皇帝只留一個權勢的符號;也沒有忠心耿耿的臣子;那些絞盡腦汁取悅皇帝的妃嬪,都不過是想借其勢而上位,對皇帝本身不僅談不上愛情,連一般的忠誠都欠奉,最后紛紛背叛;宮廷斗爭最終也沒有歸于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氣氛,而是間接導致了一場暴亂,不擇手段爭寵的妃子基本都以悲劇收場,真正的希望指向了逃出宮墻之外的平民世界。
究其根本,內地歷史劇的命脈仍是帝王崇拜情結和英雄史觀,港產宮廷劇骨子里乃是草根趣味與平民情懷。《金枝欲孽》確實夠俗,但對內地觀眾來說,它的俗恰恰打開了紫禁城里的另外一方宮廷。(來源:中國新聞周刊)